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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御前侍卫程思德和武明丰手持女皇陛下的密诏先行骑马南下巴州解押许柳氏上京复审,阿忠侍卫护送我乘马车也赶往巴州。
如走水路,一路逆水行舟,不知道要走多久。走旱路颠簸,可是快。
悠兰和春雨一路随行。
这时才知道阿忠侍卫大名武晋忠,是女皇陛下同乡远房本家一脉。女皇陛下做了皇后之后,对于家乡颇多减免税赋,惠及乡里,原本人丁多土地少的武氏一族深受其恩,日子渐渐好转。女皇陛下在族中选拔侍卫,阿忠侍卫正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踊跃报名。
女皇陛下亲自面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忠侍卫答道:“武晋忠。大家都叫我阿忠。”
“你为何要做我的侍卫?”
“乡下人,从来没进过京,想借此机会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又有俸禄可以补贴家里。”
女皇陛下打量着他被乡野的太阳晒得黑红的脸膛,脖颈以及手臂露出的肌肉显示出一种青春的力量。
这孩子真是憨厚诚实,是个实在人。
“做侍卫最重要的是什么?”女皇陛下脸上笑意盈然。
那乡下孩子想了想才回答:“第一,武艺高强,武艺高强才能保卫皇上不受侵犯;第二忠心。”
女皇陛下问道:“这两样你可有?”
“武艺高强没有。阿忠只是在乡下跟人学过一鳞半爪,但是阿忠不怕吃苦,愿意跟师傅好好学。忠心倒是有一颗。”
“忠心倒是有一颗——何以见得?”
“武氏一族,受惠皇上颇多。皇上安康,则武氏一族安康。”
最后一句回答打动了女皇陛下的心。女皇陛下从妃嫔之位一路做到皇帝,封赏娘家诸亲,却鲜有几个对她心怀感激的。她的几个哥哥们同父异母,自父亲去世就借着自己是男丁,掌握族中的权势欺压她们孤儿寡母,受封之后非但不感恩,还恩将仇报,多有微词。她的姊姊倒是一母同胞,可是荣华富贵面前,见利忘义,居然跟她的丈夫暗渡陈仓。她的外甥们,因为上一辈的恩怨,不把她这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女人放在眼里,为非作歹,要么公然侮辱已经订了婚的太子妃,要么勾引做皇帝的姨父,颠倒伦常,逼得她不得不六亲灭绝,身边居然没有可信之人。
他们这些白眼狼,甚至不如一个质朴的乡下孩子,而这个孩子所受的皇家恩惠,也不过是税赋的减免而已,相比她的那些封侯封国夫人的近亲,简直是天壤之别。
女皇陛下一下子喜欢上这个本族的少年。本事不济可以学,功夫不到可以修,她要的就是死心塌地的忠诚。
武晋忠成为女皇陛下的侍卫,从一个小小学徒一直做到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什么也没做,无非就是刻苦,勤勉,忠诚,赢得了宫内上上下下的喜爱。女皇、公主以及上官大人叫他阿忠,宫女内宦们叫他阿忠侍卫。
阿忠侍卫宠辱不惊,一如既往地待人宽厚,有求必应,只有一条是永远不变的——那就是,当别人的话跟女皇陛下的话有冲突的时候,他只听女皇陛下的。
我们轻车快马,悄然南下。
在马车出城门之前,我们的这辆小车与一支车队对面相逢。对面的车队,说高调不算高调,没有什么仪仗,说低调也不算低调,因为从马车的豪华程度和马匹的精壮程度,随从的人数上可以断定,这支车队来自显贵之家。
阿忠侍卫还没来得及让车夫避让,那边的一个侍从便冲着这边的马匹虚挥一鞭,马鞭在我们马匹的头顶惊雷一般地炸响。
我们的马受惊,前蹄腾起,如果不是马夫很有经验,这车便翻了。
阿忠侍卫大为恼火,沉声喝道:“天子脚下,何人撒野!”
那边挥鞭的侍从尖声叫道:“临淄王的车驾,凡夫俗子还不闪避?!”
阿忠侍卫听了,赶紧下马,对着车厢行礼道:“武晋忠拜见临淄王殿下!”
对面的车帘一掀,一个面貌灵动的十一二岁的孩子脸露了出来。这孩子长得浓眉大眼,稚嫩脸上带着英武之气。他傲慢地看了阿忠侍卫一眼,冷笑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忠侍卫!忠侍卫,你可有天命在身?”
难道他就是临淄王?
因为我们这次南下是奉了女皇陛下的密旨,对外不宣,故而即使身负皇命也不能明说。阿忠侍卫躬身道:“回禀殿下,小人与亲眷出游,身上并无皇命。”
原来他真是临淄王!那天生的贵人咄咄逼人地问:“既无皇命,为何撒野拦本王的驾?”
如果阿忠侍卫身负皇命,他的出巡就代表女皇陛下,那么无论是临淄王还是太平公主,都要给他让路。但是他如果没有皇命在身,他只是他自己,御前侍卫武晋忠。一个侍卫,官再大怎么大得过临淄王?
看来这个王子也是个一板一眼认死理的人。换了别的官员,看见武侍卫这个御前红人,没准还要拍拍马屁呢。
阿忠侍卫道:“小人不知殿下之驾,冲撞了!殿下恕罪。”说着他又躬身行礼下去。
临淄王孩子气的脸装得老气横秋。他蔑视地打量着阿忠侍卫,满脸厌恶之情,挥挥手道:“你让开吧!要记住,这天下是我家的天下,这道路是我家的道路,你这无名小卒,莫要喧宾夺主!”
说着他手一甩,门帘在他眼前合上,将他高贵而稚气的脸挡在滚滚红尘之后。
阿忠侍卫亲自拽着马匹,让到一旁。
临淄王的车驾轰隆隆地飞驰而去,卷起一阵微尘。
我也放下车窗的帘子,收回观望的目光,疑问地小声说:“怎么宫里人人对阿忠侍卫这么客气,临淄王却对他这么凶?”
春雨快人快语地说:“临淄王对武家的人都凶。”
可是当今的女皇陛下也姓武,临淄王也被赐姓武呀。
春雨小声地说:“临淄王对皇上毕恭毕敬,可是对其他的武家人就不客气。偏偏皇上又喜欢临淄王,说他有太宗皇帝的风范。武家的几个兄弟害死过其他王孙公主,却怎么也扳不动临淄王。”
我见过村里的一些老人,喜欢某些孙子好无道理。村东的一位六十奶奶,喜欢长孙的憨厚,而她家的爷爷,却喜欢次孙的聪明伶俐。两位老人各喜各的,时常为俩孙吵架。
没有道理地讨厌对方喜欢的人,这俩孙都是孩子,又能有谁好谁坏?
此时此刻,我觉得女皇陛下跟村东奶奶并无太大的不同。她也有血有肉,也自己的偏好,爱孙,爱有决断的孙子。
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向南疾驰,每到一处驿站,休息之后都要换马,日夜兼程。
临行之前,我就把一路所需要服的药做成丸药带在身上,马车虽然颠簸,可是我的伤势却渐渐痊愈。
转眼到了长江边上,大家弃车登舟。当地驿站的官员是个小老头,很恭敬地对围着阿忠侍卫嘘寒问暖。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似乎从“武”这个姓氏里觉察出点东西,忙得像只陀螺,好酒好菜地款待。
大家饿得面色发绿,吃得如狼似虎。
缓过劲来,都放慢了速度,这时只听门外有喧哗之声,一边驿官一叠声地陪着小心的阿谀之词,一边是两个大汉的恶声恶气。
“我说薛老馆,我们兄弟一路风餐露宿到这里,你说什么?最好的房间没了?给谁占了?把他们撵出去,给老子腾出来!”
阿忠侍卫皱了皱眉,停止嚼动喝了口汤。
这是官方驿站,不是商人经营的客栈,各方接待都有一定之数,按照官品执行,谁人会如此无礼?悠兰、春雨,甚至我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这样吵吵着,门口被阴影遮住,三个人陆续进来。我们用眼角余光扫过去,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相陪的驿官,另外两个人居然是和尚!
和尚也住官驿?太诡异了。
阿忠侍卫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紧地握住。
悠兰和春雨也紧张得竖起耳朵。我垂下眼睛,盯着阿忠侍卫握住剑的手。
驿官点头哈腰地说:“两位佛爷,唉哟,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吧。那间上房是江南西道长史张大人跟随从住的。张大人进京述职,明早一早启程。”
两个和尚轻蔑地问:“张大人?哪个张大人?”
驿官恭敬地回答:“张柬之张大人。”
不知道他的恭敬是对和尚的,还是对张柬之大人的。
其中的一个和尚鼻子里冷哼一声笑道:“哈,张柬之张大人!好大的名头!我们怎么没听说呀?薛老馆,听说过冯思勖吗?”
驿官低声下气地问:“您说的可是右御史台冯大人?”
“是啊。”
“听说过。冯大人为人耿直——”
“啊呸!”另一个和尚一拍桌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嘲热讽地说,“为人耿直?耿直个你奶奶啊!他胆敢在朝堂之上参奏辅国大将军,结果怎么样呢?皇上治了辅国大将军的罪了吗?没有!可是辅国大将军却把这个耿直的冯某某痛揍了一顿!又怎么样呢?又怎么样呢?”
他直直地盯着驿官的脸问上去,五官看起来说不出的怪模怪样。
驿官赶紧说:“那是,那是,辅国大将军劳苦功高,非一般人可及!”
头一个和尚傲慢地说:“知道就好!就连周国公和梁王见了我们辅国大将军都要礼让三分,梁王还为我们大将军在宫里牵马扶镫,这个冯某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在朝堂之上参奏我们大将军,这不是找抽嘛!”
驿官点头如啄米:“是,是,是。”
“是什么?!”两个和尚一起拍桌子。
“是找抽。”
“谁找抽?”
“呃,冯大人,呃,不,冯某某不自量力,找抽!”
“那你以为这个张某比冯某官更大?”
“不,不——”
其中的一个和尚“啪”地一拍桌子,喝斥道:“那还不快叫他腾房!”
“这——”驿官迟疑了。
这俩和尚所说的辅国大将军,是白马寺住持和尚,时封梁国公的薛怀义。薛怀义在宫廷里的地位十分诡秘,宫人们对他的种种行为讳莫如深,心照不宣。而这位僧人出入宫廷如入无人之境,上至王孙下到宫女宦官,无不对他礼敬有加,但凡有所指示,无不从命。
据说他在宫外还要横行霸道。道教是李唐皇室确立的国教,李氏一族,一直自称是道教始祖老子的后人。而女皇陛下登基以后,一直尊崇佛教打压道教,这薛怀义便看着道士不顺眼,在街上看见一个便逮住一个强行给人剃度,惹得满城的道士无不怨声载道。
他如作为,他手下的和尚,很多是当年跟随他的街头混混,更是以此为乐。因有女皇陛下庇护,满城上自大臣下到百姓,对他无可奈何。
梁王,就是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武三思;周国公,是女皇陛下的侄子武承嗣,时任文昌阁宰相。这两个人,一个以王子之尊,一个以宰相之尊,对薛怀义如此毕恭毕敬,可见薛怀义当时在宫廷的地位是多么的飞扬跋扈。
看来这两个和尚是奉了薛怀义的命出京南下的,否则官驿没有道理接待他们,奉为上宾。
不管怎么说,薛怀义地位再高,他的主业还是白马寺的住持和尚;而张柬之大人是江南西道长史,朝廷命官,让一个朝廷命官给白马寺的和尚让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
驿官迟疑了。
其中的一个和尚大怒,挥起一掌,啪的一声拍在驿官的脸上,喝斥道:“这什么这?给脸不要脸!你识相点,大爷回去后给你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你发达的日子就要到了!你若不识相,当心大将军让你站着死,你不敢坐着死!”
驿官显然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识过这种无礼的无赖,一时半时惊呆了,竟然不知如何以对,只拿手捂着脸,站在当地不知所措。
感到羞辱是肯定的。
那和尚见他如此,更加火上浇油,抬起手掌就要再打,胳膊却凭空被人架住。
是阿忠侍卫。那和尚大怒,转头问道:“你是何人,要多管闲事?把官名报上来,让爷爷记住你!”
阿忠侍卫不动声色地说:“这老头年纪有一把了,瘦得皮包骨头,当心师傅手疼。”
那和尚挥动自己的手臂说:“你,你放开——”
阿忠侍卫的手臂如铁钳一样夹住他的手臂,哪里动得了!那和尚又惊又气,大声嚎叫:“你,你放开我!”
另外一个和尚站起来想冲我们下手,来个围魏救赵之计,阿忠侍卫早有防备,另手抽剑,架在那和尚的脖子上。
那和尚脸红耳赤,外强中干地跳:“你,你大胆!”脸擦着剑锋,被割了一道口子。他一抹一手血,吓得鬼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
阿忠侍卫沉声道:“再动,当心头真的要不在你脖子上了!”
那和尚立刻安静。
突然一阵楼梯响,只听上面有一个威严的声音道:“何人在此喧哗?”
人未到,声音已经透着力道,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