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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草,你过来。”许盛业又在喝闷酒。他醉眼红红地盯着我看,我刚喂完后院的猪和鸡,洗了手进屋取换下的衣服,打算拿到井台上去洗。我听了他的话,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害怕地想往自己房间里缩。
“你过来!”他提高了声音,“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我只得怯怯地蹭上前。人还未到,便被他抓住领子,老鹰拎小鸡一样拎到桌前,训斥道:“你这样默默唧唧做出一副可怜相干啥?低着头干啥?地上有金子不成?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人人都说你有一双桃花眼,是蓝色的,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究竟是不是蓝色的?”
终于又来了。他又听了村里的那几个长舌妇人的风言风语,也许还有几个无良男人的挑唆。这男人如果猥琐起来,比女人的叽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村人们当晚并不在场,不知详情情有可原。可是许盛业,就是他亲手执意地抱着弟弟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把弟弟走丢了,却怪在我头上,这是一个男人的所为么?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是因为他亲手丢了千般宠爱的儿子,他不能够接受这样残酷可怕的现实,于是他被内疚折磨的心日夜受着煎熬。减轻良心重负的唯一方法,便是寻找一个替罪羊替他承担这个罪孽,替他承受这个结果。
当初是我走到他面前询问他“弟弟呢”,我的存在提醒了他的过失,所以他恨我入骨,所以我便成为当仁不让的替罪羊。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我怕得要命。我拼着命地往后缩,急得眼泪流了出来:“爹爹,你放开我。我怕!”
许盛业托着我的下巴狞笑:“谁是你爹爹?啊?谁是你爹爹?你亲爹都被你克死了,我哪敢做你爹爹?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咽一口唾沫,恨恨地说,“你别拼命闭眼啊,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到底是啥颜色的!你害怕了?你害怕啥啊?”
母亲这时候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一个像只凶恶的猫,面目可憎,一个像只可怜的老鼠,瑟瑟发抖,猛地扑过来拉开我护在身前,大声质问:“她爹,你想干啥?你看把孩子吓的!”
许盛业咕咕地笑:“我看她眼睛是不是真是蓝色的,人家都说那是桃花眼。先克爹,再克弟,最后能克得人家破人亡!”
母亲大怒,吼道:“你胡说什么?”
许盛业红着眼睛道:“我胡说?难道不是吗?她一出生亲爹就被她克死了。还克死我两个亲儿——我可怜的阿树啊,我可怜的儿啊!”他猛灌一口酒,痛哭流涕,指着母亲道,“你,你这个女人,你扪着心问问自己,你对我怎么样?你只护着这个精怪,何曾拿我当你男人?你不拿我当你男人也罢了,阿树是你亲生的儿子啊,你说说你对待阿树,有对这个精怪的一分好没有?啊?”
他哭得眼泪鼻涕流到桌上,以头碰桌,痛苦不堪。
一听他提到失踪的弟弟,母亲立刻红了眼圈。也许是因为母亲嫁过两次男人,对于她的孩子,她并没有多少男孩比女孩重要,需要传承姓氏的概念。因为哪个孩子都不跟她姓,都跟着自己的父亲。而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在我之前,她没有任何养育孩子的经验。父亲的死,让她独立承担一切,所以她对待我,像对待一块珍宝,养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出点差错,她失去世上最后一个最亲密的亲人。
弟弟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从养育我的过程中积累了足够的育儿经验。许盛业在外面替族长打理生意,家里的事全靠母亲一力支撑,所以看护弟弟的责任,多半落在我身上。这并不代表她不在乎弟弟,她不心疼弟弟。
可是许盛业是第一次有孩子。他凡事不管,但是弟弟一有个头疼脑热,他就表现得惊慌失措,跟母亲的镇定自若相比,似乎显得母亲对弟弟漫不经心。
于是他对母亲多有不满。而且认定母亲更紧张我而非弟弟,是因为母亲更爱我的父亲而不是他。
今天有的没有的,一起爆发。
许盛业继续哭道:“阿树啊,怪都怪你前世没有好好积德,托生个好人家啊。人家生了儿子不知道多欢喜呢,你娘她只欢喜女儿不欢喜你呀!不如我随你去吧,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母亲强忍着眼泪说:“他爹,我扶你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啊!我知道你心疼阿树,你就别咒他了。他也许还活着呢,我们留心着找,总有相见的一天。”
许盛业挣扎着甩开母亲的胳膊,几乎把母亲甩了个趔趄。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你别来这一套!你去跟你的亲女过去吧!我跟阿树,一个是后夫,一个是后儿,都不是你的亲人!”
母亲和颜悦色地劝道:“她爹,你喝醉了。我扶你去睡,睡一觉就好了。”
许盛业被母亲扶进卧房,四仰八叉地躺下,哭闹了一会儿之后,渐渐地打起了鼾。
母亲疲惫地走出房门,不见了我,推开我的房门,看见我缩在床的一角,眼睛里充满了无辜的恐惧。
她在我床前坐下,长叹一声说:“阿草,别记恨你爹爹。你弟弟丢了,让他迷了心窍,犯了糊涂。再加上村里人风言风语,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啥说了些啥。等过一阵这事儿淡了,他会变回从前那个样子。”
说着说着,她想起失踪的弟弟,不禁也眼泪汪汪。
“娘,我也想弟弟。可是弟弟不是我丢的。”我终于委屈地哭出来。
母亲抱着我哭道:“阿草,娘知道。正因为弟弟是你爹爹丢的,所以他特别难受。阿草,你爹爹也很可怜。别人的孩子都能放牛打柴了,他才抱上孩子。好容易有个儿子,又走丢了。阿草,这个时候你别跟他计较哈。他会好起来的。这个时候娘不能丢下他。他太可怜了,阿草。”
当时光飘过历史的长河,我游走在人世间许久,看透了世态炎凉,蓦然回首这一段日子,才恍然发觉,女人的同情心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母亲这一刻,对许盛业的感情,母性多于妻性。世间有多少事就坏在女人仁慈的母性上。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
这人世间,不仅仅是坏人会害人,好人也会害人。而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很难有一条清楚的界限。有人在历史上遗臭万年,可是在他的妻儿心中,确实是千古难得的好丈夫好父亲;有人流芳千古,对妻儿做的事,刻薄得令人发指。
再恶的人,也许有柔情的一面;人人称颂的道德典范,也许会对家人翻脸无情。很多时候我很疑惑,我该怎样界定好与坏。我该如何教女人在人人称颂和自我的界定上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母亲在怜悯许盛业的同时,忽然又想起弟弟,不禁失声大哭:“阿树,我的阿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冷不冷,饿不饿,是不是被人骂被人打!”
我也抱着母亲哭道:“娘,以后我要是找到弟弟,知道谁把弟弟拐走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我要让那拐子跟他的孩子也骨肉分离,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我们母女抱头痛哭。
时光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在岁月里。村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来年,当今的皇上,武太后的第四子上书太后要求禅位给太后,几次三番之后,武太后终于接受了皇帝的一再请辞,登上帝位,自号“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年号为“天授”。
原皇帝李旦赐姓武,立为太子。
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土鱼媳妇拍着巴掌叫道:“我说怎么样?这个精怪是个不祥之物。于家,克死亲弟,于朝廷,改朝换代!”
旁边一个男人撇着嘴笑道:“改啥朝换啥代啊?这老娘们再凶,她也是李家的媳妇,大唐大周的,还不一样?她能活一百年?死了不照样传位给她儿子?她儿子还不是姓李?费这么大劲折腾,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白折腾?”
周围的几个男人全都乐呵呵地笑道:“就是就是,这老娘们折腾来折腾去还能反天了?管他谁做皇帝,咱们能吃饱饭,家里有余粮就成,其他的全是扯淡!”
另外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上土鱼媳妇借机泄愤的样子,也插嘴说:“阿草一个小屁孩,还能管改朝换代,你说得也太邪气了。”
土鱼媳妇认真地说:“怎么邪气了?你不信?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就有人说‘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那个时候武太后,呃,不是,是女皇帝,也不就是个小孩儿?”
那个男人不屑地说:“越说越玄乎了!就她,还跟女皇帝比?给女皇帝提鞋还差不多!我说土鱼媳妇,那个阿草不就是回了你几句嘴么?那也是你先骂她开始的,至于跟个蚂蟥似的,处处盯着不放么?真像你说的,唐三代而亡,女王武氏灭唐,这次改朝换代,跟阿草就更没关系啦,都是武太后的事儿!你这样颠三倒四,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土鱼媳妇“呸”地一声,恨恨地说:“哪天到你家了,你哭都来不及!”
还真有些愚昧的人,居然相信改朝换代跟弟弟的失踪一样,与我有着巨大的关联。当然相信这些话的,还有许盛业。
他太需要这个借口,这个心灵的安慰把他从失子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他在家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了就开始骂我,骂母亲。母亲念在他失子之痛的份上,不与他计较,只让我躲着他,不要招他生气。可是当一个人存心找茬的时候,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的。
有一次他让我给他烫酒,等我把酒奉上,他又嫌我做事太慢,酒太烫,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将我打翻在地。
嘴角甚至流出血来。
这是我第一次遭到这样面对面的故意羞辱,一时间眼冒金星,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忘记哭,还是不敢哭,总之脸肿成猪头,一口气噎在那里,憋成青紫之色。
母亲给许盛业做完饭,正在院子里收衣裳,听到响动赶紧进屋,看见我被打得在地上挣扎,而许盛业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装什么死?快给老子起来!”
母亲顺手把衣服扔在一边,跑过来扶起我问:“阿草,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我看看她,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来。我的脸半边肿起,不可能是磕碰所致。母亲像一只受伤的母狼,凶狠地站起来指着许盛业骂道:“你猪油蒙了心!这些日子以来,你动不动就骂人,骂完阿草再骂我,人人都不趁你的意。你怨这个,怨那个,怎么不怨你自己粗心大意才把阿树丢了?我念着你丢了孩子心里凄惶,不忍心说你,你倒得寸进尺起来!你像不像个男人?!”
许盛业看着母亲,像是当年武太后看着大臣汇报徐敬业起兵造反的情形。他趁着酒意,一拍桌子暴跳地说:“你个婆娘反了你!我丢了阿树?哪家的娘们不抱着自己的孩子,你在干啥?你就拿你的亲女当孩儿,当过阿树是你亲儿吗?你个不要脸的娘们还有脸在这里说叨我!不是娶你们娘儿们进门,我许老二有这么倒霉,接二连三地丢孩子?”
说着他用力一掀,把一桌酒菜掀翻,撸起袖子一把抓过母亲,一个耳光忽过去说:“你这个婆娘,不给你点颜色你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母亲给他一掌打得脸偏过去。她半天没回过神来,及至清醒,一跃而起,冲过去抱着许盛业的胳膊狠咬一口。
许盛业没防备母亲敢于反抗,勃然大怒,揪住母亲的头发往后扯,一拳打在母亲的肚子上,趁着母亲吃疼弯腰之际,把她扔在我身边,过来往我们俩身上踢了一脚又一脚。
他一边踢一边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娘儿俩太客气了,惯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们还敢顶嘴,我看你们还敢反天!”
母亲抱着我,护在我身前,咬着牙不肯讨饶。
我终于大哭出声:“娘,娘。爹爹,求你别踢了,再踢娘就死了。”
许盛业恨恨地说:“死了才好!你们娘儿俩一个熊样,都会装死!”
他见我哭声越来越大,怕被张大娘一家听见,停止了袭击,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母亲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脸色惨白地跌倒在地。她呻吟着问我:“阿草,还疼么?”
我哽咽:“不疼!娘,你到底怎么了?”我跪起来,不知所措地问母亲。
母亲轻声说:“你让娘在地上躺一会儿。娘没事。”
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痛。我只是被甩了一耳光跌倒在地,就成这样,母亲挨了这许多脚,那是怎样的痛啊。我蹒跚着进房,找出汤婆子,烧了开水灌进去,包了厚厚的布袋放在母亲的怀中,轻声问:“娘,你好点不?我去叫张大娘——”
母亲连忙制止:“莫要去叫你张大娘。阿草,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我忍着泪点点头。
那一夜,许盛业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都不知道。母亲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地上爬起来,跟我睡在我的床铺上。第二天,我们母女都没出门。张大娘过来探望,发现我们母女都鼻青脸肿,大为摇头:“是不是许老二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忍住羞耻央求:“嫂子,莫要说出去。”
说出去,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要说什么风凉话。大约又是母亲不守妇道,才挨了男人的打罢。
张大娘摇头叹息:“这个老二,好日子不过就闹吧,不闹出点动静来他日子过不下去!”
等到母亲稍微好一点,她收拾收拾衣服,又带了些钱和首饰,跟我的换洗衣服一起打包,等到一日许盛业出去赌钱,带着我背着竹篓,将衣服首饰放进竹篓,装作上山采药的样子,悄悄地出门。
家里大部分的钱财衣服,她都留下。她对我说:“阿草,娘还是带你走吧。我们先出了这个村子,看看能不能到镇上去,然后我再带你去巴州。住在这里,连累了你爹爹,我们日子也不好过。”
我懂事地点点头。
“看到人不要惊慌。人家问就说我们上山采药去。”她叮咛我。
我又点点头。我说:“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到了巴州,我们还可以找弟弟。”
母亲一时间感慨万千,眼圈又红了。她拭去眼泪,留恋地回望着这间她住了若干年的家,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生活,带着我,关上大门,头也不回地上了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