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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的许盛业是兴奋的。他跟这地方大部分的男人们一样,大半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次他跟着许家的族长,要走出这小小村庄远到州里去,他那颗平常起落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激动得更不着家,天天在外游串,逢人便将这次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那几日他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不着家,但是也不找茬跟母亲吵架,反而深更半夜地不睡。有一日我半夜里爬起来坐马桶,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说,你老公神勇不神勇?”许盛业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跟平常的说话腔调有很明显的区别。
“老公,你,你真神勇。”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夜的困顿。
“我这一走,你要老老实实守妇道。等我发达了,你们娘儿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许盛业的声音又转入低沉,带着一股狠狠的味道。
母亲嗯嗯啊啊地应着,忽然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冲出门。我以为母亲又被许盛业打了,想过去帮帮她。
“啊,啊——”怎么倒好像是许盛业挨了打,跌倒在床的感觉?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
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上传到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跑回房上床钻进被窝里。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许盛业终于带着母亲给准备的行囊上路了。他们要先坐许家的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搭船去巴州城。一路上的劳顿是免不了的。那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许氏祠堂前给他们送行。许景天带了许盛康和许盛业给祖先磕头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然后先后登上马车出发。
母亲又开始上山采药。最初的日子,她像在老家一样带着我。她采药,我跟在她后面采野花。她时不时地教我认哪些是药,哪些只是寻常的野草。更多的时候,我在她前后奔跑着,跳跃着。
山上最多的是黄花,有时也有些粉红、紫色和蓝色的花。我喜欢粉红和紫色,不喜欢黄色和蓝色。但是当我采了一大把粉色紫色的花时,觉得加一点蓝色黄色更好看。
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蓝色花,靠近花蕊的部分,却有几道紫色的条纹,衬着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奇异的光彩。我自懂事起也看到很多花花草草,可是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我跳跃着跑过去,正要伸手摘花,忽然发现一只像猫不是猫,像狗不是狗的小动物躺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奄奄一息。
洁白的毛皮闪着银光,像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吓得后退一步,尖叫:“娘,娘,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母亲以为我遇到蛇,一边叫着“站着别动”,一边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当她顺着我小小的手指看到地上那美丽的动物,倒吸了一口气,惊叹道:“这是白狐啊!我们这里一向没有白狐,肯定是被猎人看见了!”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将白狐翻了一下,露出伤口——果然腹部插着一只箭,所幸箭身没入身体并不太深。
母亲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白狐那身华丽的皮毛,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随身带着伤药呢。我这就给你止血扎伤口。”
母亲上山,总是带着解蛇毒的药和止血的药。
她解下背篓,伸手从底部摸出一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药瓶和纱带,轻轻地拔出箭头,用一块纱布清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包扎。我在旁边一边帮她,一边摸着白狐的头轻轻地安抚:“别怕,我娘最好了,她不会害你。她能治好你。”
白狐奄奄一息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它的嘴里,轻轻地嚼动着我看到的那蓝紫色的野花。
母亲包扎好,看着那朵美丽的野花,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阿草,你去拔跟这野花一样的草,不管是草还是花,多多拔几颗放在它嘴边。”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依命行事。这种草不多,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到一小把。
母亲小心翼翼留下一株放进背篓里,其他的都留放在白狐嘴边。
“娘,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伤吧!”我瞪着天真的眼睛跟母亲建议。
母亲苦笑着说:“阿草,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招杀身之祸吗?就是因为这身美丽的皮毛。若放在山里,它还有活路,如果带回家被人发现,它就是死路一条。”
以后我长大成人,在富丽的长安城见识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皮毛,狐皮貂皮,白狐火狐,旱貂水貂。每一次在那些贵妇们抚摸那滑不留手的名贵皮毛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为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动物黯然神伤。
这些贵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穿着华丽的丝绸,揣着热乎乎的手炉,衣食岂止是无忧,简直是奢侈无度。他们一身又一身地华丽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而那些可怜的动物仅有一身的毛皮,他们却要夺其命而满足自己贪婪的虚荣。
这世界哪有公平?谁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蝼蚁小民的命运,不过如山里的动物,整日被猎人驱使,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长叹一声,说出我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阿草,做人不能无用,无用之人无法存活;做人也不能太有用,太有用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你太小,还不懂。”
我跟母亲离开白狐又往山里走了很久。我们采了很多草药,又遇见了几株蓝紫色的花朵。母亲小心翼翼地连根带泥地挖了下来,放进背篓。
回到家已是傍晚,张大娘也从田间归来,看见我们说:“阿草娘,你又带阿草进山啊?她这么小可吃得消走这么多路?再说,万一遇到什么狼啊蛇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想起我看见白狐惊叫的那一刻。当时她以为我被蛇咬,一颗心几乎吓得停跳。虽然是虚惊一场,到底后怕。
张大娘看见母亲迟疑的脸色,就说:“我家又买一头牛,我让阿牛带着阿丑一起到后山脚下去放,不如让阿草跟着去,强如小小年纪跟你走那许多山路,她累,你也累。”
自那天后我就和阿丑一起,跟阿牛哥放牛。阿牛哥对我跟阿丑很好。他教我们一人一头,骑在牛背上,他赶着牛走在后面,慢悠悠地踱到山脚下。然后我们下来采花挖野菜回家喂鸡,他拿着镰刀斧头砍柴割草。
放牛的山坡就在许家祠堂附近,我们经常站在窗外听先生讲课,居然也能认得几个字,背几句书。
母亲没了我的牵累,在山里走得更远更高,采的药更珍贵更多,卖的钱也更多。田里的活,因有许夫人发话,许家的管家隔三差五派了长工来帮忙,倒也过得去。母亲做人很识数,每次许家大宅派了长工过来,她总是留在家里,在田里帮忙之外,还在家里煮好饭炒几个菜,开一坛酒,好吃好喝好招待,热情有加。
母亲还把那日在山里采的几株蓝紫色的花种在院子里。那花因有母亲精心照料,开得越发美丽,渐渐打苞,结了籽,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籽种下一部分,再收起一部分。
母亲见我跟张家兄妹相亲相爱相处融洽,愈加放心。一日我跟阿丑站在许家祠堂外听完课,那些小学生们在练字,阿牛哥说:“老在这山坡上,怪闷的,我带你们去河边捉鱼吧!”。
我跟阿丑拍着手笑:“好啊好啊,我们去捉鱼!”
坐在牛背上,我们来到河边。虽然天气还是有点冷,我们穿了薄棉衣,但是前几日暴暖了些日子,河水涨了很多,原来浅滩积了水,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游了很多小鱼。阿牛哥采了些嫩柳枝编了漏勺,教我们用漏勺捞小鱼。
阿丑玩得不亦乐乎,而我拿着柳枝,试着在沙地上写出几个简单的字。
阿牛笑道:“阿丑贪玩,阿草喜欢读书写字呢。可惜你是个女孩,要不也能进学堂去读书。”
“哼!她就算是个小子,也不可能进许家学堂读书!她又不姓许,不是许家人!”一个尖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阿杏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子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阿丑放下小鱼,走过来护在我身前说:“你们又来欺负人!”
阿牛也说:“怎么不行?许二叔现在跟着许爷爷做事,跟许爷爷说一声就行!”
阿杏冷笑道:“你们家不也找人跟大伯伯说情吗?你怎么没进学堂念书?”
阿牛哥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是许家人。”
阿杏指着我冷笑:“她也不是许家人!她姓何!”
阿牛结结巴巴地说:“许,许二叔是她爹爹!”
阿杏朝地上啐了一口:“啊呸!她叫二哥是爹二哥就是她爹啦?不要脸,拖油瓶!”
阿牛举起手:“你敢再骂人!”
阿杏把头伸过来叫:“你想打人?你胆子好大!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哥说了,你们张家是外姓人,当初讨饭讨到我们许家村,是我们家祖爷爷收留了你们,赏给你们一口饭吃,你还想反天啊?我敢打我,看我哥不找人打断你的腿!”
阿牛哥的手举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阿杏冲过来用头顶他肚子:“你打,你打,我看你敢打!”
几个女孩在背后起哄:“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我们就骂了,看你敢打!看你敢打!”
阿丑气愤不过,弯身抓起一团湿泥,朝那堆人扔过去。
几个女孩一哄而上,围住我和阿丑扭打。
阿牛过来拉扯,被阿杏抱住。他情急之下,把阿杏推出老远。阿杏爬起来撒泼般地冲过来,叫喊着:“外姓人欺负我们了,大家一起上!”
阿牛虽然是年长的男孩,但是因为面对一群女孩,也慑于自己是外姓人的身份,不敢用力,顿时被几个女孩围住猛打。
阿丑拉住我想往村里跑,被另外几个女孩堵住,只能往河滩下游一步步退去。
两只牛被拴在树干上,哞哞地叫着却无可奈何。
退无可退,眼看阿丑要被石头绊倒,我伸手拉她一把,把她拉到边上,却不知道谁在混乱中推了我一下,我掉进河里。
如果是阿牛哥掉进去,他一下子就能站起来,断不会淹死。可是我人小力小,那是一个河边的大水坑,我又穿着棉衣,立刻没入水中。刚刚从雪山融化的春水,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冷,全身缩成一团,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阿丑被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看见我顺着河水越漂越远,放声大哭:“阿草!阿草掉进水里了!”
我只听到了阿丑最后的哭声,所有的水都灌进我的耳朵鼻子,我失去了知觉。
据说所有的人看见这一情景都惊呆了。阿牛放声一吼,挣脱了一群小丫头,顺着河岸狂奔嘶喊:“阿草!阿草!”
几个女孩自知闯了祸,一下子做鸟兽散。
阿牛和阿丑哭喊着回家,眼红耳赤,披头散发。张大伯和张大娘气结于胸,挥手给了长子一个耳光,连话都来不及说,一个沿着河岸去追人,一个跑到许家大宅去求救于许夫人。
许夫人立刻派了家人顺着河岸去找人。母亲从山上归来,看见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出动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等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又累又饿精疲力尽的她,当即昏倒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村里所有的男子都点着火把顺着河滩两岸翻找,一无所获。我凭空消失在激流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跪在她的床前,哭着说:“妹子,我跟阿牛,凭你打凭你骂。都是我不好,我没交待他别带着妹妹们去河滩,正是涨春水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阿牛哭着磕头:“二婶,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带好妹妹。”
“阿草,她死了吗?”母亲忽然问。
张大娘哽咽道:“还没找到。他们都说没指望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急的水——”
“不!”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阿草不会死的,阿草不会死的!当初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让她象山上的草,风吹不倒,雨淹不死,太阳晒不干,怎么都能活,怎么都能活!她爹不在了,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许夫人被族人中的女眷簇拥着进来,坐在床前柔声地安慰:“老二媳妇,大家还在继续找。你别太伤心了,也要保重自己。阿草吉人天相,自有神佛保佑,没事的,没事的。”
母亲抬起泪眼看看众人充满同情的目光,摇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滴落。
当晚许家村里各房的女人们无不在议论这件事。就算那几个平日对我最最尖酸刻薄的妇人,也这样说:“妖孽啊,可能天来收了吧。不过,也可怜见儿的,才见了几年天日啊!”
“不知道许二家的挺不挺得过去。据说当年有人让她把孩子扔了,她宁可不嫁,也要带着孩子过。”
“可怜啊。孩子可怜,可是一了百了。这做娘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再刻毒的妇人,只要是个母亲,自然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