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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他的外貌言行模仿得如此像,你一定最近见过他!”沈竹晞厉声呵斥,“你是谁!为什么冒充他!”
少年的眼神凝满了愤怒,握着刀的手也剧烈的颤抖,一个不稳,似乎就能把手底下纤细的脖颈斩断。然而,对面人还是一动不动,黑黢黢的眼瞳定定地盯着他。
沈竹晞看着这张属于陆栖淮的脸上摆出如此令人厌憎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唰地闭着眼,咬牙便是一巴掌打在对方脸上!
他下手极重,那人心震胆骇,捂着脸踉跄倒在墙上,那个幻术便再也支撑不住,开始飞快地崩溃坍塌。那一刻,仿佛面具被一点一点地揭开,幻术凝成的陆栖淮的那张容颜寸寸破碎了,如同灰烬从脸上簌簌而落。
“怎么是你?”沈竹晞惊骇道,身上狂暴的怒气居然在一瞬间微微收敛了些,看着恍然褪去幻术之后,露出的那张脸。
面前的年轻男子眉眼淡如烟,整个人在黑暗中如同萦绕的薄雾,飘飘袅袅,随时都会消散不见。沈竹晞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在南离雪山上救了他,而后又将他推下山的人!
“你是?”他微微偏开刀刃,朝雪却仍旧分寸不离对方要害,警惕地打量着对面人,审问,“你是凝碧楼的?为什么要冒充陆栖淮?”
此时,窗外黯沉沉的,没有一丝光投进来,漆黑的墨色已经停滞到几近凝固的地步。借着朝雪微弱的反光,沈竹晞看见那人眼神一闪,嘶哑着声音开口:“你真的想见到陆栖淮?”
他的声音嘶嘶如风扬细沙,根本不似人语,一顿,又重复着问了一遍:“你确定你要见陆栖淮吗?”
沈竹晞大喜过望,全然没注意到他讲话似有深意,忙不迭地点头:“当然。”他向后撤了刀,看那一身无法辨明色泽的浅淡衣衫撞开窗户掠出去,便紧随其后,揽袂掠下。
这里只是二楼,他的恐高并没有在此处发作,然而,出去时,却另有一件原因让他迟疑着微微停下脚步——璇卿还在后院中沉睡,那人敌友莫辨,他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倘若是敌人调虎离山的话……沈竹晞心念电转,一咬牙,不管了,先找到陆澜要紧!
他踏足在一天岑寂中,忽而怔住了。外面是悠悠洛水,夜间的冷风中,湿气弥漫,水生铮淙。水汽仿佛一匹一匹的白色纱缎一样从湖面上升腾而起,摇曳着飘向黑沉沉的天空。
那一瞬,沈竹晞居然觉得,自己在湖面上浮动的雾气中,看到一条流动着的虚无缥缈的银河。
先前的那个人在银河中央栖身,回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人的眼瞳居然妖异得漆黑如夜。他手里缓缓扇动着一把铁骨折扇,扇面上踏雪寻梅的美人身影若隐若现,明明是如此空灵的场景,他却只觉得难以言说的诡秘,仿佛黑暗中冷冷窥伺的蛇眼。
沈竹晞警惕地远望,拔刀而起:“别故弄玄虚,快带我去见陆澜!”他劈手折断一竿水边的芦苇,踏在足下,借力在河面上飘飘荡荡,以免御刀飞行耗费气力。
然而,诡异的是,无论他在水上踏行得或快或慢,那个人却仿佛风一样地移动着,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周围那团云雾将他罩在里面,仿佛天然的屏障,阻挡住沈竹晞打量观察的视线。
沈竹晞一心记挂着陆澜,在三番五次不曾走近他后,终于被惹火了,厉叱:“会一点幻阵了不起么!”他手腕一横,拭刃疾挥,朝雪的冷光陡然暴涨,脱手而出,只听得空中一声闷哼,那个人颈间鲜血喷涌而出,向后仰倒。
他并没有听到扑通落水的声音,那一团云雾被血色染红,居然聚拢过来托住了对方!幻阵已被破除,沈竹晞点足而上,惊愕地发现那并不是雾气,而是一团细小的白蝶,紧紧跟随在对方左右。
“呵”,那人抹去颈间的血痕,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沈竹晞知道他不敢再造次,冷凝着脸色持刀紧随在后面,踏波顺着洛水绵延而下。今夜风萧萧水泠泠,两岸渐次并肩的小楼廊下挂着连串的珠箔灯,明亮而如星,远远望去,如同长锦缎上绵延开的一排散落珍珠。
那些灯是黑夜里的眼瞳,无声地注视着这两位一前一后掠过的行客,看他们起落间,两岸灯影渐趋萧疏,居然是往下游最荒凉的地方。
看来金浣烟所说的果然没错,陆澜在下游的荒坟孤冢间出现过。
沈竹晞心中一凛,这里几乎常年没有人来,更不要说是凝碧楼弟子了,金浣烟是怎么知道陆澜曾在此横笛而吹?还是说,陆澜来到这里,其实是被他们所设计?
他心中惴惴不安,眼看着周围已经渺无一点人气,不由得心下打鼓。死寂声中,淙淙的流水音被无限放大,就好像许多声音综合在一起。风拂过林梢的声音,足下踏波的声音,和……兵刀声。
等等,兵刀声!那只是很轻微的一声铮,然而,沈竹晞很清晰地辩认出,那是兵刃砍进身体的闷响。那是不是陆澜?他现在怎么样?
沈竹晞大为着急,然而,他来不及思索,忽然顿住脚,呼吸一滞——陡然有吹笛声破空而起,婉转清越,宛如无形的手,拨开厚重的沉沉白雾,甚至连死黑的天穹也稍亮了一分,天玄地白,月色如洗。
便在眼前霍然清朗的一刻,那人陡然向后伸出手来,温热的五指陡然紧扣住沈竹晞的腕子,拉着他向岸上疾跃!
沈竹晞踉跄踏足在松软的泥土上,挥刀回身逼开他,再一看,额间便布满了冷汗——他方才踩着芦苇踏足的那一片水中,居然有一只干枯的手平地生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节节拔高,仿佛在水底生根发芽!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沈竹晞头皮发麻,失声惊呼。
笛声一顿,而后怒张!那恣肆迸裂出的一连串音节仿佛不知名的开关,一瞬间,只听得咔嚓连声,湖面上居然有无数的手接连冒起,一只一只都虚张着五指伸向天穹,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沈竹晞毛骨悚然,猛然间醒悟过来,这笛声,便是导致水中异变的罪魁祸首。他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笛声如此妖异,甚至造成这样阴邪的东西异动,多半不是陆澜所吹。只是那人也会吹探幽的调子,那是谁?
“你说要带我去见他的,他在哪里!”沈竹晞死死地抓住旁边人,在汹涌如浪的笛声中,宛似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人平平地抬手,遥遥一指,沈竹晞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心陡然一沉,他所指的居然是洛水底下!他什么意思,是说陆澜已经……沈竹晞惊惶地紧咬住唇,不敢再想。
不会的,不会的,缺一老人说过,陆澜还活着。连林谷主都看不透的缺一老人,他所说的话一定是可信的。沈竹晞如是地连连安慰自己,喘息着按住剧烈起伏的心口。
有了,他要告诉陆澜他在这里,这样陆澜就能会意然后过来!
“陆澜,陆澜!”沈竹晞扯着嗓子,在天穹下竭力呼喊,他听不出笛声到底来自哪个方位,就将手拢在唇边,一声一声不屈不挠地念着,“陆澜,陆澜!”
然而,笛声并没有丝毫收敛,甚至连片刻的停顿滞涩都没有,仿佛吹笛的人不系外物,丝毫不受这影响,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音节中,水里的尸骨已经分外清晰,一具一具湿淋淋地站在那里的,居然都是完整的人!然而,他们的双手却白骨嶙峋,长长地支离在那里,便是先前所见的从水下冒出的骨节。
这些尸体是从哪来的?他们要被带到哪里去?
尸体眼神僵冷,空空荡荡的,沈竹晞看着,陡然想到朱紫楼里苏晏所操控的那一群凶尸,莫非动手的人竟是苏晏?他横刀当胸,眼睁睁看着那一群张牙舞爪的僵尸带着森冷水汽,迎面扑来,提气准备再次陷入苦战。
出乎预料的是,唰地一声,旁边人居然翻手压住了刀刃。
他要对自己出手了?沈竹晞瞬间一惊,全身冷汗涌出,来不及多想,朝雪如匹练一般划出去——然而,这一刀刺下居然是毫无阻碍的,那人只是静静地伸手在那里,根本没有拔刀!朝雪霍然划出一条弧线,横劈入他的肩头,翻开锁骨,若非沈竹晞在惊骇中及时收手,这一刀便可将他从中斩为两段!
沈竹晞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何用意,一击不得,随后便按兵不动。不知为何,在出刀之后的一刹,他忽然觉得心口有轻微的不适,却稍纵即逝,他将之归结于对这些凶尸的恶心反感——被方才的事一阻隔,那些僵尸已经踏足从泥土上直截走过!然而,不等他提刀来抵抗,僵尸群居然已经从他两旁绕开而过,如同潮水遇石分流,在经过他们二人后又聚拢在一起。
僵尸群长长地看不到头,大约有千百具,沈竹晞屏着呼吸不敢妄动,感觉到那些森冷的肢体擦着衣袂过去,冷腻如蛇。古书中所记载的百鬼夜行,大概就是这样吧?月光下,召魂笛,涉水而出的尸丛。
最后一具尸体终于走过去,沈竹晞松了口气,只觉得冷汗浸湿后背,夜风吹过,止不住地感觉到凛凛寒意。他无意中一低头,眼神忽而凝住了——那群僵尸从水中出来,湿漉漉地跳行,每一次落下的,便只有一只脚的足印,因为全身是水,连带着那个足印也湿淋淋的,泥泞不堪。
然而,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有一排滴水的印子,旁边留下的却是两只脚的足印!似乎那是一个正常人,双足踏在那里行走。那是谁,是一个变异的尸骨,还是……出水的陆澜?
沈竹晞只觉得凉意陡然从后脊背直灌而入,他抬起头,极力远望着那些攒动着远去的尸丛。从骨殖来看,僵尸死去已经有十年,都是在夺朱之战中死去的,他们穿着老旧褪色的衣服,沾水之后变得皱巴巴的。与之完全不同的是,队伍中,却有一人穿着簇新的黑衣,两旁的尸鬼似乎被他身上的力量所慑,不敢靠近与他为伍,远远地空出一道来。
正是这空出的一点距离,让沈竹晞发觉出来,那人就是陆澜!
月色下,那人持着一竿玉笛,横在唇边,一身贵气,宛若踏月而行的风流公子,背上负着长剑,玄黄二色剑穗在长风中猎猎扬扬。他长发几乎覆住整张脸,晦暗不明,根本辨不清他的具体面貌,然而,没由来的,沈竹晞就是感觉,他一定是陆澜!
陆栖淮手指按在笛孔上,笛声先前从水下发出时,带着些朦胧通透,辨不清来源和方向,如今一出水,陡然清晰起来,转折着低沉下去,带着森森鬼气。沈竹晞轻手轻脚地远远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不想惊动他,生怕陆澜在吹笛施法术时遭到反噬。
陆栖淮吹笛指引着群尸沿河步向更下游的地方,沈竹晞远远瞧见,他额上晶莹一片居然隐隐冒汗,显然是极其耗费心力。笛声越累越急促,如同擂鼓铿锵,群尸赶路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炷香功夫,已沿水折过高岗,缓慢步入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坟堆。
沈竹晞目光一直追随着横笛的友人,手指紧扣住朝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陡然间,足下微一踉跄,居然一脚陷进了柔软的沙中,可怖的流沙漩涡登时扯住他的脚,猛地用力,试图将他席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