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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是这样认识我师傅的啊!”阿槿感慨道,手臂勾着上面的树梢,脚上的缀珠船鞋一荡一荡,“我师傅让你答应什么条件?”
“那你是怎么认识你师傅的?”殷景吾不理会她的问话。
“我……”阿槿脸上的笑僵住了,“我比你还要晚。”
她抱着额头:“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道,师傅有怎样的过去,曾经又是怎样的人。”
譬如神官旧时风流,如今高华清冷,撷霜君一度高傲自许,如今心地素净、机变无双,还有云袖、林谷主、邓少帅——他们都变成了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人,然而,过往岁月留下的烙痕依旧能够在不经意间窥得。
——唯有师傅,她既不了解他的过去,甚至也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在那次街头偶遇、她强迫对方收她为徒之前,她从未听说过“陆栖淮”这个名字,然而,师傅那样的身手和智计,却注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难道师傅抛却过去地做的这一切是别有所图吗?
不,她不信。师傅的眼眸是纯粹而坚定的,深邃而广漠,像南离传说里的天上之河,有这样一双眼瞳的人不会骗人。
她听见神官若有所思地讲道:“我推算过陆栖淮的命运星轨,是一片零乱而交错的线,无始无终。或许是我能力不足以全窥天道,又或许——”
他声音一顿,双眉舒展开,最终淡漠地摇摇头:“但愿是我多虑了。”
阿槿听他讲了一半,心中焦急,又没有胆量催促神官接着往下讲,撇撇嘴,郁郁不乐地“嗯”了一声。
“就算师傅像是凭空出现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他总不会害我们。”她瞥了神官一眼,壮着胆子开口。
出乎预料的是,神官居然没有无视她的话,而是微一颔首表示赞同,而后淡淡道:“你师傅倘若活着,不日就会来到京城。”
“京城将有一场大戏。”殷景吾手指扣住紫袍的广袖边缘,似乎是抿唇无声地笑了笑,“我们都是戏中幕前的牵丝人偶。”
阿槿挠挠头,大惑不解:“您说的是国寿盛典上演出的戏吗?”
当朝文轩帝的寿辰称为国寿,在这样内交外困的时候,一场汇聚天下名士、舞遍中州优伶的盛宴,会有多少眼睛在暗中窥伺,虎视眈眈?
殷景吾看了她一眼,语气柔软下来:“不,是比国寿还要盛大许多的戏。”他抬手指着天穹,紫袍下另一只手屈指掐算,他耐心地向阿槿解释道:“你看,星轨已经重合在一起了,最凌乱回环的那条就是你师傅的。”
“若我师傅在之前为了救撷霜君就已经……”阿槿咬牙道。
“那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而改变,而那些由他带来的谜团,也将不再是谜团。”殷景吾双手交叠在一起。
回首就是京城里的酒楼朱紫楼,他记得,七年前每逢深夜,那位缺一老人就会出来摆摊,因为收价高昂,大多数时候都无人问津,甚至有路人叱他一声“江湖骗子”。
然而,殷景吾知道,那个缺一老人是真的有些本事,在他许久之前路过的第一面,老者伸出伶仃的枯骨扯住他衣角,说他未来是那个得以上窥天命的学道者,说他会众叛亲离,还说他会站在整座中州的巅峰。
前两句都已应验,而第三句,他身为平逢山的神官,确实也算是在中州的巅峰——那个老者多年前就洞见到今日的一切,不但知道,而且说了出来。
只怕那也是同样一个得窥天命的人吧?
可是他站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同类的气息。那个缺一老人悄然阖上天眼,掩去一身神通,混迹在人群中,连他也无法发觉,实在是深不可测。
或许也只有这位老者,才能推算出陆栖淮的命格。
“天呐!”身旁阿槿忽然惊叫起来,惊愕地抬头看向天穹。
是错觉吗?她居然看到了有人影从万丈高空向大地坠落!那个人在坠落中渐渐化为虚无,衣袂翻卷如雪鹤掠过寒塘一般的天际,他的三魂七魄渐渐游离而出,在空中飞舞成巨大的环形,一道一道叠加如同溯时逆流的漩涡。
他在半空中回身,向上伸出手,仿佛要握住上面紧接着纵身而下的那个人的手,然而,他后面却没有人跟着下落。
阿槿恍恍惚惚地想起神官曾教给自己的,帝都的休与白塔是万千生灵转生的地方,里面封锁着一些不愿往生的灵魂,白塔底下的万丈深渊,则是不净之城的第二个入口。
如果有滞留在白塔内的灵魂愿意出来再入轮回的话,就要从塔尖上纵身跃下,每一道光环就是十年的等待。
阿槿数了数,九道光环,这个人已经滞留了九十载!
那人下坠中,长风呼啸过城,黑沉沉的大地远在人间另一边。九道光环簇拥环绕着他,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三道主光,间杂着六道略细的光柱,伸展在天空中如怒张的羽翼,巨大的漩涡笼罩着白塔的塔尖。
“这是什么……天眼开了吗?”阿槿无意识地喃喃,惊讶地合不拢嘴。
不远处传来道道惊呼,许多人都出来指指点点这天穹上难得一见的异相。阿槿看着,忽然觉得涩然而苍凉,这些聚拢在一起的,大多是寿命只有一百五十多岁的凡人,而一般习武的人可以活两百岁,修道者可以活四百岁,而她自己,虽然看起来是少女,心境早已苍老成灰,只怕比这活得还长些。
——可是这一切对于亘古的休与白塔来说,都不算什么吧?白塔已经矗立了上万年,亘古不衰,塔尖是一只俯瞰人间蜉蝣挣扎更迭的巨眼。
她忽然感觉到眼前有异,回头看去,史府挂起的一片红绸顺着风飘过来挂在林梢,殷红得像是染透了血色。不知何时,朱紫楼里的灯已经熄了两盏,二楼临窗的地方黑洞洞的,墨色无边地流淌开。
阿槿听见细微空气流动的响声,仿佛有什么锐利之物划破空中,然而她再一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这样异常的沉默,往往只预示着一件事,死亡。
“跟我走。”殷景吾忽然道,衣袂在晚风里扑簌簌震颤如紫蝶,他擒伞一掠而下,伞尖散发出幽幽白光,点亮伞面上绣着的白蔷薇纹样。
也许是因为人都出去驻足观看了,朱紫楼里空空荡荡,只有寥寥的几位客人,阿槿尾随着殷景吾走进去。掌柜和店小二安然地坐在柜台前,看到这一对气度卓越的年轻男女走进来,顿时迎上前去,殷勤地问:“客官,您要点什么?”
“一壶湘妃醉。”殷景吾淡淡道,拉着不明所以的阿槿坐在临窗的木桌上。他们所坐的位置,正对面就是缺一老人摆摊的地方,沈竹晞站在那里,依旧戴着面具,提刀在地上划出提问,而后又伸脚抹去。
“神官,我们来干什么?”阿槿拉低声音悄声问,“撷霜君是不是在问我师傅的下落?”
她觉察到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幽香,用力一嗅,顿时觉得一阵晕眩,她连忙定了定神,念了一遍清心诀,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意稍减。
殷景吾没有回答她,脸容僵冷如玉石,仿佛凝固在窗外雪亮的天光中,他目光沉沉地凝望着那一边的人,指尖缓缓握紧。
“客官,您的——”在小二拖长声音的语调中,他忽然动了,袖间冷光如朝露一样迅疾掠出,锐利的光刺破那人的肌肤,搅碎他的内脏。冷光一闪而没有,瞬间消失。
店小二惊恐地双瞳涣散,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殷景吾在鲜血将要如瀑布一般涌出的前一刻,施法封住了伤口,阿槿惊骇地看过去,他的皮肉居然是透明的,骨殖蓝盈盈如琉璃,看起来很是诡异。
倒下的店小二踉跄扑倒,手指仍在痉挛着摸上水壶,殷景吾毫不迟疑再度挥袖,伶仃的断手滚落在桌上,那一壶湘妃醉也轰然翻倒,呲呲,青碧的酒液炙腾着桌面,居然顷刻间被腐蚀掉巨大的创口。
——这酒是什么烈性毒药,居然能顷刻间毁掉沉香木?
仿佛看出她心中的疑问,殷景吾难得地解释了三个字:“化骨散。”
阿槿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居然是这种东西!可以将活人顷刻间化为一滩死水的妖邪异物!她顺着神官的眼光,抬眸望向另一边的撷霜君。
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撷霜君也回过头来看,发现是他们二人,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然而,他的眼瞳却在暗夜里散发出幽幽蓝光让阿槿隐隐觉得不详。
那不像是沈竹晞平日看过来的眼神。
殷景吾抬眸便是微微冷笑,对着偌大空空荡荡的酒馆里说:“好锐利的手段啊!”他忽然再度闪电般的掠起,掌中清光横斜,兔起鹘落间,一手抵住掌柜的后颈,眼神冷酷。
那掌柜手指紧握住柜台上的毛笔,被殷景吾无形的力量所束缚着,手指居然不能移动分毫。然而,他的神色却丝毫不见惶恐,微微一动,殷景吾立时发觉:“居然想要咬舌自尽?”
他哼了一声,示意阿槿小心翼翼地取过毛笔平摊在桌上,那笔是一节一节续接而成,指甲盖大的每一节都是霹雳火药,一旦炸开,看着分量,不远处的史府将尸骨无存。
“隐族奸细居然已经深入到了如此的地步?”阿槿隐隐看出些端倪来,不禁骇然,手指暗暗掐诀,“撷霜君怎么样了?”
“你瞧瞧那是撷霜君吗?”殷景吾手指划弧,指尖点过的地方,无数个人形幻影口唇翕动,喃喃地念着什么,居然是用幻术结阵。掌柜和店小二仿佛醉酒一样,被牵引着做出奇怪的举动。
“他是害你们被家丁追杀一路的另一个蒙面人!”殷景吾冷冷道。
同一刻,外面的亮光不见了,天空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其寂静,仿佛巨大的盒子轰然阖上,将一切声响动静隔绝在外。
室内漆黑如墨,唯有殷景吾指尖的光束猎猎扬扬,眼看着无数双惨白瞳孔从洞开的地底下冒出来,一个一个与空中幻化出的人形对战。
阿槿也掐诀在旁边助阵,越战越是心惊,这些行动僵直的对手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凶尸!凶尸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作战。
阿槿从未看过神官如此的神情,十指交错飞舞,他黑发猎猎扬起如旗帜,偏向一边,抖直如剑。幽暗的白光下,他的眼瞳里仿佛燃着一团火,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呼吸声!阿槿悚然一惊,神官在许久之前就已经餐雪饮露,超脱万物,只无声汲取天地灵力,并不呼吸。他现在这样,显然是有了巨大的情绪波动。
“苏晏,你居然还敢出现。”殷景吾咬牙道,手上动作丝毫不缓。
嗤,阿槿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冷笑。
其实那根本不能算冷笑,笑的人——那个委顿的掌柜没有张嘴,似乎只是下意识的一声吸气,然而在黑暗中,阿槿的听觉极其敏锐,一下子便听出来,心头微微一沉。
“小心!”她忽然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