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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灵均匆匆赶到皇子府时,见到的便是已经完全瘦脱了形的拓跋止趴伏在床沿,大口大口地从嘴里呕出黏腥乌血的骇人场面。
“拓拔大哥!”
灵均一声惊叫,三两步便扑到床前,扶着拓跋止的身子就焦急问道:
“拓拔大哥,怎么会、你怎么会病得这么重!你不是说会好吗!”
手下硌得人生疼的骨头提醒着灵均一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拓拔大哥比之半年前更加病重了。
若说半年前拓跋止还尚存一线生机,那么现在的拓跋止就是一线生机也无,彻彻底底地没救了。
可人就在眼前,明明还睁着眼睛、吐着呼吸,手下还能触到他微弱的体温,又要灵均如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安、安弟,你来了……我还以为、以为来不及再见你一面了……”
拓跋止吐完胸中淤血,神色稍微和缓了些,便抓住灵均扶着自己的双臂艰难笑道。
惨白的面色难藏拓跋止那掩不住的枯败之相。
泪水蒸腾在眼中,却被灵均拼命压下——他还不能哭,还要想办法救拓跋大哥,能起死回生的仙草灵药有哪些?有哪些……
到底有哪些!
灵均入凡界以来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法力被封!
似是看出了灵均还想要徒劳尝试的心思,拓跋止拽了拽灵均袖摆让他回神,颤颤巍巍,开口也比方才更加艰难:
“安弟,不要再费工夫——我知道我是真的、咳、真的不行了……”
亲耳听到人在面前这样说,灵均只觉得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向自己铺天盖地而来,快要将他淹没。
“拓拔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好的、会好的……”
灵均扶着拓跋止几乎一抓就能碾碎的身子,只能不断重复着这自己都难以被说服的无用话语。
拓跋止惨淡一笑:“安弟,不要再骗我了。咳咳,时候到了,该来的总会来……只是为兄临死之前,咳,必须要亲自嘱咐你一句话,方能安心。”
灵均以为拓跋止要交代什么遗言,便忍着泪点头道:“大哥放心说吧,小弟听着的。”
岂料拓跋止却猛地用力将灵均往自己身上一拉,惨白的唇凑近灵均耳边便是一字一句、用尽全力的话:
“走!安弟,快走,越远越好!这蒿京城不是你能长留之处!季、皇、咳、咳咳、咳咳咳——”
灵均被拓跋止未竟的话惊住,正要详问,但拓跋止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咳,痛呼惨叫着又陷入了混乱的梦魇之中:
“母妃、母妃……”
“儿臣定能促成通商一事,换得大周北戎两国百世和平!”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救儿臣……”
“走开、不要过来!走开!啊——”
拓跋止在迷乱低吟中突然惊恐地一声大叫,腾地从床上坐起,双目圆睁,两手在虚空中拼命抵挡拍打,似乎是要拼命赶走什么恐惧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时,灵均嗅到了房内空气中一丝被厚重血腥味掩住的可疑气味。
这是……
“哗——”
灵均猛地掀开遮盖住拓跋止下身的湿黏锦被,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目眦欲裂——
只见浅蓝色的被单之上,乌血大片大片浸染开去,结成一团团似干未干的暗褐污迹,而在这染满血迹的被单之上,赫然便是拓跋止那血肉模糊的赤裸双腿!
那一道道狰狞的鞭痕,那被凌虐得不辨形貌的男子紧要之处,那还在不断往外流出团团乌血的后方私 处,无一不证明着,在拓跋止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令人作呕的可怕之事!
“嘶——”
灵均将拓跋止的衣襟大力一撕,映目便是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或青或黑的暧昧瘀痕,散布于条条纵横交错的鞭痕之间,这些伤,有旧的,但更多的却是新伤。
灵均倒吸一口凉气。
“拓跋大哥,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告诉我,这是谁干的!”灵均按住拓跋止在梦魇中尚不停挣动的身子,狂怒地吼。
但那双曾顾盼生辉的眼,此时只是空洞无神地圆睁着,听到灵均问话,拓跋止也只是于迷乱中稍一顿,怔怔一声重复:
“对啊,谁干的?谁干的呢……”
突地,那双空洞的双眼又迸发出勃勃生机,长空下的鹰啸、草原上的奔马、烈风中的朗笑通通回来了,在那双眼中旋舞喧闹:
“故国、故国,我回来了!故国,我回来了!母妃——”
一声长呼,拓跋止便骤然僵直了身子,直挺挺地砸在了冰冷的床榻之上。
“咚——”,沉重的一声闷响。
那双一瞬间迸发出无限生机的眼中,光芒尽数熄灭,只余永无可唤回的空旷虚无。
死不瞑目。
灵均怔住了——
他还太小,他还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小仙,他的一生还只在温暖的龙宫和喧嚣的凡界停留过,他还没有见惯生离死别,他还远不能做到熟视无睹……
可是,拓跋止死了,那个初见就拉着自己说想吃大周糕点的拓拔大哥死了。
凡人是有轮回的吧,可是,这个名为“拓跋止”的魂,再也回不来了。
灵均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不去看床上那渐渐僵硬之人,似乎不看,这人就未死。
紧闭着的房门被猛地撞开,紧接着便是一个瘦小的身影飞扑到床边,一声凄厉的号哭,是那被拓跋止从北戎带来的随身小侍。
灵均的眼泪终于被这一声号哭引了出来,簌簌而落。
突然,那跪趴在床沿的小侍一扭身,便将一旁的灵均双腿牢牢抱住:
“是皇帝!是大周皇帝!杜大人,是皇帝害死了我家——”
“噗——”
剑光一闪,那小侍的脖上迸射出如泉鲜血,“扑”地一声倒地,含着愤恨的猩红泪眼便在灵均眼眸的倒映中渐渐失去光彩。
灵均茫然转身,季承晏身边那许久不见的近侍季甲正面无表情地将那染了血的长剑收鞘。
“杜大人,主子有吩咐,请您速速离开。”
季甲对灵均拱拳一礼,俯身恭敬道。
灵均置若罔闻。
“哗啦啦——”
数名提刀掩面的劲装暗卫蜂拥而入,迅速地抬走地上尸体、擦净砖上血污。
瞬间干净如初的地面,让灵均觉得方才那小侍被斩杀于眼前一事,似乎不过是一场莫名其妙的惊梦。
直到这群暗卫们开始去搬弄床上拓跋止的尸体,灵均这才从迷茫中惊醒,飞扑着上前,死死抱住拓跋止的尸体怒吼道:
“住手!你们想要把拓跋皇子的尸体怎样!谁都不能动!”
似乎是知道眼前这妍丽男子与自家主子的关系,暗卫们只安分地守在一旁,静静地与床前那怀抱着皇子尸体的灵均对峙。
冰凉的血,从拓跋止僵硬的嘴角缓缓流出,滴落在灵均手背之上。
“小安,放开拓跋止,随本王回去!”
季承晏的声音从房外传来,片刻,一道青色的熟悉身影便跨门而入,却带来了让灵均心寒不止的残忍话语。
“小安,放下。你是仙人,便该知道——这拓跋止的尸体,现在便只是一具尸体。”俯身凑近灵均耳边,季承晏轻声低语,修长的手便要将他拉开。
灵均法眼一看,果见房中隐匿身形的地府勾魂正扯着拓跋止昏昏沉沉的魂魄向外飘去。
灵均想伸手阻拦,却还是放下了手——生死有命,他既是明白天道的仙人,便更加干预不得。
但灵均却将怀中剩下的那副躯壳更加用力地一抱,扬起一双眼逼视着季承晏问道: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至少,至少让他把拓跋止的尸体好好送回北戎吧。
季承晏神色一黯,眼中却是不容灵均拒绝的威严:
“小安,这事不是你该管的。”
“为什么!”灵均怒吼,“你们为什么——”
“啪!”
肩脖处一声闷痛,灵均便坠入了不容推拒的黑暗之中。
……
等灵均再醒来,便见床前季承晏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
这里是季承晏的安阳王府。
灵均转过身,背对季承晏。
季承晏心头一滞,却还是坚持着将床上之人的身子掰过来、面对着自己。
“小安,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季承晏的声音在说着无意义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但你却还想要利用一具尸体做文章——灵均在心中嘲讽地想。
隐隐地,灵均直觉季承晏扣押拓跋止尸体秘不发丧的那个原因,是自己。
灵均闭眼,不去看面前的季承晏,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无双人物就要蒙尘陷污。
季承晏想要对灵均继续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季甲低低一声禀告:
“王爷,刘大人求见。”
季承晏便只来得及对灵均嘱咐一句:“小安,你先睡一会儿,本王晚些再来看你。”
灵均不应。
季承晏沉默地看一眼床上那面对着自己、却紧阖了双眼之人,起身推门而出。
季承晏带着季甲走远的脚步声一消失,灵均便倏地睁开了眼,起身整衣,亦推门朝着季承晏离去的方向而去。
来求见的刘大人是朝中元老兵部侍郎刘武机,而刘武机,明面上一直是杜明邦一派的人。
门外守着的侍卫们大概是得了季承晏吩咐,并不阻拦灵均自由行动,只是与灵均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始终保护在后。
灵均不在意这些侍卫的跟随,他若真想甩掉这些侍卫,其实易如反掌。
不需要走近那扇被季承晏紧闭的房门,灵均凭着仙家的五觉,只需站在距房门不远处的院中便可听清房中季承晏和刘武机二人的对话:
“王爷,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杜明邦并无怀疑。”
“嗯。”
“王爷,容下臣多言一句——那杜薄安小公子,王爷准备何时下手?虽说王爷是想借着杜薄安探听杜明邦那边的动静,但杜明邦一派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倾覆只在一时。杜薄安是杜明邦义子,关系匪浅,王爷若不早作决断,只怕到时要受这杜薄安牵连……”
“此事本王自有决断,刘大人不必挂心。”
……
灵均走回房间的脚步虚飘如踩软棉。
推门关门,上床躺下,盖好被子,灵均闭着眼,一时想着要相信季承晏,一时想着要早早与季承晏决裂全身而退……思来想去,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眼角却蜿蜒滑下一行清泪。
季承晏再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灵均这样一副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的犹豫痛苦模样。
床上被褥一沉,是季承晏坐上了床沿。
熟悉的触感温柔地抚过灵均的发,灵均仍旧闭着眼,只有微动的眼皮出卖了他清醒着的事实。
良久,那床边之人叹了一口气,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清冷的声音便在灵均耳边深沉响起:
“小安,一个月后,你娶了嘉清公主吧。”
方才还在装睡着的灵均,猛地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