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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这家人走上了漫漫上访路。这是一条艰辛之路,一条永远看不到希望的路。她们去市里,去省城,甚至去北京,拖家带口,历尽艰辛。但每次都是刚一露面,就被“好心人”带走软禁起来,然后把她们强行塞上大巴,遣返回了万川。她们被恐吓,被谩骂,被殴打,甚至被拘留,受尽百般苦楚,但矢志不渝。
和那些蓄意闹事的上访者不同,这家人静静地坐着,好像很茫然的样子,甚至看上去有点自卑。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觉得自己有点碍事,就往旁边挪了挪,为上班的人让开路,很抱歉的表情。王梓明看那妇女抱着的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小家伙虽然睡着,一只小手却紧紧抓住妈妈的领口,可能这样才有安全感。一位六七十岁,头发花白,满脸核桃皮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水壶,怜爱地望着自己熟睡的孙子。还有一个六七岁扎着两只羊角的小姑娘,可能正上小学,把书包放在台阶上,趴着写作业。
看到这一幕,王梓明不由得一阵心酸。他见到过很多上访的场面,那些人或大吼大叫,大吵大闹,或哭哭啼啼,声泪俱下,从来没有像眼前的这家人这么安静,这么淡然,这么感人。仿佛她们只是在赶路,今天走路过了建委门口,停下来歇息一下。她们以沉默的善良,以朴实无华的人性,拷问着这世上的冷漠和丑恶,拷问着人们的道德和良心。但上班的人行色匆匆,他们漠然地从这家人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谁也没有停留一下的意思。是呀,他们太忙了,忙着去日李万机,忙着去喝茶,去看报纸,去网上淘宝,去电脑上斗地主等等,为革命忙的焦头烂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每天的日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一个个神色匆匆。还有的人农场里的菜早就熟了,再晚收一会就会被偷光或枯死,所以后果很严重。他们当然没有时间,也没有功夫去理会这些与自己球不相干蛋不相连的鸡毛蒜皮之事。
王梓明走上去,蹲在老太太身边,尽量用和蔼的口气说,阿姨,你们来这里是要反映问题的吗?老太太冷不防有人蹲在她面前,吓了一跳,本能地把身子往后撤了撤,以为这个人会像自己遇到过的那些如狼似虎的保安一样,上来就抓住她的手脖子,野蛮地赶她走。看王梓明面相并不凶恶,才稳住了神,说,是呀,我们是来告状的,告那些拆了我们房子,杀了我们的人的王八羔子们。
抱着孩子的女人打量着王梓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能帮自己解决问题的大官。他心目中的大官,都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这个人有点不像,很可能就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跑腿的,给这些人说了也等于白说。
王梓明看出了她的疑问,就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父母都是农民,虽然我官职不大,但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你们,我解决不了的我会如实向上级反映,请你们相信我。那女人看王梓明说话态度诚恳,点点头说,我们相信你。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状纸”,递给了王梓明。
王梓明认认真真看了这家人的控诉,义愤填膺。他不相信朗朗乾坤,还会发生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心想这世道,哪里还有弱势群体的天下?她们在那些有钱有势人的眼里,生命轻薄得像一只蚂蚁,随时都可能被人随手捻死。女人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失声痛哭。那小女孩就很懂事地上去给她擦眼泪,说妈妈别哭,再哭我弟弟就没奶水吃了。听得王梓明心如刀绞。
但王梓明深知自己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他很清楚,这次拆迁,执行单位是区拆迁办和区法院,市建委并没有参与,当然也就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王梓明把这话对那女人说了,说你们应该去找荷花区政府。那女人眼睛里明显流露出失望的情绪,叹口气,喃喃自语到,唉,到哪里都一样,都是把我们当做皮球踢来踢去,都是没人管。沉默了一会,又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说着,站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搀扶着年迈的婆婆,往大门外走。小女孩赶紧收拾了书包,追上去拉住了妈妈的衣角。
王梓明望着这家人无助的背影,心里像是被戳了一刀。他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无奈,感受到了世态炎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公平的事情哦。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了,但她的哭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这让王梓明肝肠寸断。他狠狠地握了拳头,又不知道如何发泄。
他心里非常清楚,上访是全国性的难题,相关部门都在踢皮球,你把球抱在怀里,就会挨大家的踢。有句话描写这种互相推诿、浮夸不落实的作风,说是“手抓两把泥,脚踩西瓜皮”,能躲则躲,能溜则溜,实在躲不过去就随便抹两把,和和稀泥,敷衍了事。悲哀啊。
在建委办完事出来,开车走到街上,心里还在想着这一家人的事。猛然发现那家人在人行道上无精打采地走着,王梓明就把车靠了过去。
那女人没想到王梓明会追上来,吃惊不小。王梓明诚恳地说,大嫂,你们这样告下去不会有结果的,这样吧,你写个详细的申诉材料,我来帮你打这个官司。女人听说要详细材料,面露难色,说家里就一个识字人,现在还在看守所关着,实在写不出什么详细材料。王梓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帮你们写,你把地址告诉我。
女人很感动,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王梓明,感激地说,谢谢兄弟,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王梓明凄然一笑,没说什么。
下午下班,王梓明按照女人说的地址,七拐八拐地来到洛河南边的一个棚户区里,在两间低矮潮湿的平房里再次见到了这家人。王梓明进门时,老太太正在烙饼,见他进来,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说,孩儿呀,你先坐下歇歇,我给你烙饼吃。那女人换掉了白天的衣服,穿着一件豆绿的短袖,弯腰在案板上揉面。她刚洗过头,把头发高高的盘在头顶,看上去换了个人似的。看见王梓明,莞尔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麻烦你了,大兄弟。先坐下歇歇。
女人的孩子坐在地铺上的一张凉席上,孩子的姐姐在拿着玩具哄他。王梓明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了,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像自己小时候在外婆家。外婆脸上的皱纹也这么深,也喜欢烙饼,还会蒸小狗小鸟馒头。王梓明这样想着,对这家人就产生了一种亲人似的感觉。说你们别忙了,我不在这里吃饭的。女人揉着面,说,是嫌我们的饭菜太孬吗?
一会时间,香喷喷的菜饼烙好了,两张薄面饼里面的馅是白菜梆子。老太太硬是逼着王梓明吃了好几张菜饼,喝了两大碗面汤,把王梓明撑得,饭都到了嗓子眼了。他觉得,自己好多年都没吃到这么香的晚餐了。
吃过饭,王梓明在凳子上铺开带来的纸笔,由女人口述,开始写申诉材料。女人虽然文化不深,但说起话来思路清晰,从接到拆迁通知的第一天说起,如何和开发商谈判,如何受到威胁,如何遭到殴打,公公被逼自焚,丈夫含冤被抓,以及区法院如何威逼利诱,上访之路如何见艰辛等等,说的非常详细。王梓明认真地记录着,一会就记了七八页。
从上访户家出来,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王梓明没往家走,而是开车回到了单位,连夜把材料整理打印了。在沙发上歪了一夜,等到天麻麻亮,又开车去了那女人家。女人正提着篮子,准备去菜市场捡菜叶。看到王梓明,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王梓明让她在材料上签了名,按了指印。临出门的时候,女人忽然在背后叫住他说,兄弟,你为什么要帮我们?王梓明站着想了想,说,我是在帮我自己。
王梓明回到办公室坐了,看着手里的《万川日报》发呆,眼睛虽然顶着报纸,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想的都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怀抱婴儿的女人,耳边回响的是那女人伤心的哭泣声。他想,自己能帮这可怜的一家人做些什么呢?她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房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甚至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还背上了暴力抗法的罪名,锒铛入狱。命运为什么要对这些善良的人如此不公?王梓明觉得透不过气来,站起来,走到窗户那里,推开窗户往外看,想调整一下心情。但见天阴沉沉的,空气又闷又热,没有一丝的风。一团黑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吗?王梓明想。这样的鬼天气,还真不如痛痛快快来一场狂风暴雨。
王梓明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来,拨通了老同学江波的电话。就像很少给唐小梅打电话一样,他也很少给江波打电话。其中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心虚。所以江波接到王梓明的电话,觉得有点稀奇,也是那句话,梓明,是找我吗?是不是打错了?
王梓明说没打错,找的就是你。江波,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