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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钲声渐歇,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也不复再闻,西州城外遍地残骸,鲜血把草木染成了暗红色,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这是黎国自攻打西州以来首次告捷,三日前,宁黎两国在厮杀了两日两夜后,各自退兵三十里休整,端的是两败俱伤,惨烈无比。昨日戌时,摄政大臣徐天阁悄然而至,聚集一众将领彻夜商讨战术,帅帐里的灯亮了整夜,天未亮,军令已在各个营帐中无声地传开,三军在一刻钟内全部集合完毕,击鼓而进,杀得西州城措手不及,徐天阁一人斩杀宁兵二百余人,退兵之时甲胄已被鲜血浸透。
虽未攻克,也是大捷。
天色渐暗,一簇火光在暮色中燃起,映出周遭将士鏖战之后的血色豪情。没过多久,一个身形健硕的人从军帐中走出,众将士一见他便欢呼起来——大将军徐天阁,在黎国军民眼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照例,今晚是要犒赏三军的。
徐天阁素来厚待麾下,今次也不例外,众将士领了赏,俱都围着篝火舞蹈歌唱,一条条羊腿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浓烈的草原白入喉如刀割,再加上儿郎们豪迈的舞蹈,当真是快意!徐天阁就在一处篝火旁盘膝而坐,指骨分明的大手直接拿过一个酒坛饮起来,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见他如此豪饮,众将士更是兴奋欢呼,许久以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战败与死亡似乎一夕之间远去了,只要有大将军在,必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乱!”徐天阁耳力极好,众人不明所以中,一个精瘦的士兵跑过来,朝徐天阁行了个军礼,“报!将军!赵兴手下的新兵跟老兵打起来了,还抄了家伙,李穆的脑袋都被那新兵给开瓢了!”
行伍之间,最忌殴斗,因而几个士兵打架之事也直接报给了徐天阁,顿时令他怒气横生,一把掼碎酒坛,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把他们给我带过来!”那士兵高声应了,立刻跑去传令。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要“服侍”老兵的,又因军队里没有女人,若是碰上相貌清秀的新人,难保不受欺凌。可人人皆是这么过来的,时日一久,几乎成了铁打的规则,偶尔有个心善地同情新人,也不过是不参与其中,为新人出头之事,早多少年便没人做了。众人个个心知肚明,这是李穆那厮倒霉,碰上难搞的新人了。
过会儿两人被带上来,果然其中一个俊美非常,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刚刚长成,并不壮硕,一抬眼一低眸,清澈的眼神带着分明的怒气,像是被欺负了的小豹子,火气虽大,爪牙却不甚尖利。
“怎么回事?”徐天阁厉声问道,凌厉的眼神令人莫敢逼视。
“将军,这厮拿匕首打我!您看!”一个被人架着的士兵指着自己仍在微微流血的头大叫,“我上战场都没被人打破头,却栽到了这小东西手里!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那少年嫌恶地扫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了旁处。
倒是……有点意思。徐天阁不由地多看了少年一眼,剑眉星眸,气质清贵,的确难得一见,也幸而性子这么烈,否则……他看了看正满口脏话辱骂少年的李穆,暗暗庆幸,若是被这种人糟蹋,岂非暴殄天物?徐天阁看向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眼皮抬也未抬,冷哼了一声未答话。
“嗬!脾气不小,你算什么东西,连将军问话都敢不答!”先前那精瘦汉子摩拳擦掌地走过去,抡圆了手臂,看架势像是要狠狠地给少年一个耳光。少年凌厉地瞪着他,一霎的胆怯之后,那汉子几乎是咬着牙朝他脸上甩去——
少年不避不让,直到徐天阁伸手制止那汉子打下来时眼神才微微一变,继而又垂眸不语。徐天阁将那精瘦汉子扔到一边,伸手挑起少年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少年置若未闻,投向别处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来人!”徐天阁厉声一吼,指了少年和李穆道,“这二人不遵军纪,私下斗殴,各打二十军棍,就在这打。”
“将军,是这小子用匕首打破了我的头,您打他就行了,怎么连我也打?”李穆不服气地叫起来。
“他用匕首打你,若不是手下留情,恐怕这会儿你就死了,哪还有命挨军棍。”徐天阁冷冷答道,说完又看了少年一眼,不知是因为火光太盛,还是少年本就皮肤白皙,此时看去,竟觉得少年面色惨白,然而眼中尽是倔强,又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很快就有士兵拿了军棍来,将两人的战袍扒下留一件中衣,并排按倒在地,军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五一十地落了下来。军棍并不是好挨的,一棍下去就是一片淤紫高肿,李穆疼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爬了满脸。
那少年却是有骨气得很,冷汗如雨下,面容疼得扭曲,可连半声痛哼也无,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到打得究竟多狠,但那迅速肿起来的臀型暴露了伤势的惨重。少年疼得全身痉挛,好几次都似要张开口痛呼,可只有微弱的气息徘徊唇边——痛到极处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二十下军棍很快打完,徐天阁看着少年狼狈的形容,挥了下手道:“带下去,若有再犯,定斩不饶!”少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一颤,像是有话要说,徐天阁不眨眼地看着他,终是没听到少年的声音。
莫非是个哑巴?徐天阁困惑地想了下,旋即转身而去,招呼将士们继续喝酒。
帅帐前的这场官司,前后不足一炷香时间,在整场庆功晚宴中似乎微不足道,可却如春风润物般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庆功宴结束时,黎军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饶是你长得貌若潘安,违反军纪一样要挨罚挨打,大将军果然是刚正不阿。
入夜,打更的鼓敲过三下,尽兴而散的将士们带着一身酒气入了梦乡。惟有一处军帐仍有微微的光亮漏出来,徐天阁站在军帐外,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了出来。
“……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好好地待在……何必来受这个罪?还被平白无故地打了一顿……无妄之灾……”徐天阁听了一阵,悄无声音地进入军帐中,新兵的军帐里睡满了人,条件又极是艰苦,角落里两个士兵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照顾着今晚挨打的那个少年。
“谁?!”方一抬脚,两人便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临,低喝了一声。
徐天阁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知道这二人功夫不俗,面上却是冷笑一下,倨傲地走了过去。
那挨打的少年趴在床上,缓缓地握住了发问之人的手,轻轻地摇了下头,薄唇一动,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那照顾他的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徐天阁,起身行了个军礼,徐天阁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免了,别把人都吵醒。”
徐天阁坐到床边,轻轻掀开他身上覆着的薄被,少年的中衣干净整洁,显然已经换过了,他本想看一下少年的伤势,没想到少年挨了这么重的打还会更衣,迟疑片刻,又将薄被掩上,问道:“我今天打了你,你可怨我?”
少年半闭着眼睛,烛光下面如金纸,闻言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道:“属下不敢。”少年的声音清澈低柔,像是山间清凉的甘露,皮肤细腻娇嫩,像商人从中原运来的上好白瓷,又像是曼陀罗初绽的花瓣,是漠北被风霜浸透了的儿郎们所不能比的,徐天阁心中有疑,不由问道:“你是哪里人?”
“厉城。”少年道出北黎的国都名,“家里从商,我大半时间都随兄长在宁国,若不是将军要攻打他们,我也不至于参军。”
徐天阁笑道:“你既然是商家子,想来家境殷实,又何必来参军?”黎国疆域虽辽阔,但因处于北方苦寒之地,百姓生产困难,每年都需要花费大量财力人力从邻国买入大量粮食、茶叶、丝绸等物,商人的地位反倒比普通百姓要高,从军者多数是家中贫困的牧民,因着家中饥饱不定,就到军中讨口饭吃,还能补贴家用,若是立了军功,封侯拜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是有着难言之隐,少年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徐天阁,帅帐前匆匆一见,光线暗淡,又是那种情形之下,不曾细看,此时灯下一望,只见两道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深邃的眼睛似一方深潭,配上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唇线,形成一个刀削斧凿般的硬朗面孔。少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合上了眼,道:“两国交战,商路难行,我又不想发什么战争财,与其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还不如投身报国。”
徐天阁不以为然,若是自己家中有这么个娇嫩的儿郎,莫说从军杀敌,便是放他在战场里走一圈都不放心,他笑道:“瞧你的模样也没吃过苦,定是被父兄捧在掌心里的小太阳,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被问及姓名,少年轻轻地抿了下唇,道:“苏子澈。”徐天阁蹙了下眉,旋即又展颜一笑,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庞,道:“听说那大宁国君的弟弟,也叫苏子澈。”少年厌恶地转开了眼,不耐道:“关我何事。”徐天阁哈的一笑,大手在他头上一抚,安抚道:“好好养伤,这几日不必集合了。”少年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敷衍道:“如此,多谢将军了。”
直待徐天阁出军帐后许久,原先照顾少年的两个人才重又靠过来,低声道:“郎君,用不用臣去……”那人比了个“杀”的手势,少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切不可急功近利。” 他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微弱的气流声,纵是此时有人醒了,也决计料不到他们此时正在说话。
另一人点了点头,也道:“若是操之过急,只会令我们身陷囹圄,如今麟郎已得将军青眼,我们应从长计议。”少年埋头在臂弯,道:“你们回去吧,当心被人看到,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麟郎。”
“嗯?”
“保重。”
军帐里的烛火摇曳了数下,忽地有人伸出一只手,直接将灯芯暗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