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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是没有春天的,二三月份尚是冬天未离春天未至的寒冷,若是到了四五月份,则是一夜之间入了夏,半点过渡也无。然而毕竟是春日时节,白日里暖阳一照,仍会有种冬天体会不到的初春的温暖。街坊的少年们聚作一团,斗鸡走马嬉笑打闹,待穿着襦裙团扇遮面的女子经过便争相投花吟诗,以求一睹团扇下的笑颜。
苏子澈打马过长街,无暇顾及这生动鲜活的长安,一路奔驰向校场,待坐骑踏入骁骑营才慢了下来,此刻勒马回首,已望不到喧嚣的市坊。自苏子澈斩监军以立威,皇帝私下将他呵斥了一番后,他回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得今春,已是无诏不入宫了。
不过短短数月光景,那与君对弈,月下吟诗,殿前答策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而今他目之所及、心之所系,已从皇帝身上分出了大半,给他亲手训练的将士们。
日头又西斜,苏子澈未换戎装,一身春衫立于点将台上。自他练兵以来,每逢初一十五,便命士兵比练一次,初时各自为战,后加入各种阵型。今次练的是九军阵,场中诸人皆着布衣骑战马,枪头换作碳棒,九人一队,队伍一旦被冲散即为失败,若队中有任何一人被枪头上的碳棒划中,衣物留下碳痕,也算失败。
苏子澈一声令下,校场中烟尘陡起,马蹄声震天。
九军阵,又称八阵图,相传为诸葛亮所创,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又以水火金木为龙虎鸟蛇四奇阵,作为奇兵。布阵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西北为乾,西南为坤,东南为巽,东北为艮,虚其中大将居之,故而九人为一阵,队长居中。
若是普通比斗,靠的多半是蛮力和冲劲,可这种法子的练兵,不但需要骑术精湛,还需指挥者孰知阵法奥义,将阵型巧妙变换才行,因此这种比斗光有蛮力可不行,更多的比拼智谋。
苏子澈在帅台上望着场内,初时各队严守阵型,进退有度,数百队人马穿梭灵活,各自为阵,煞是精彩!不多时,许多队伍被冲散开来,场中转眼剩不到半数,再过半个时辰,场中俨然只剩下六支队伍仍凝而不散,厮杀不止。
骁骑营是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骑兵,军中人人骁勇善战,个个兵强马壮,苏子澈本就是少年,到了这群彪悍的军士之中更显得年轻单薄,来此之前便已人人皆知他是今上亲弟弟。然而点兵之时,众军士见新来的上将军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即便是亲王之尊,也难免令他们看不起,只以为这不过是一个靠着父兄宠爱而上位的纨绔子弟,更有甚者,竟担心骁骑营的一世英名会毁在这个深宫里长大的儿郎手里。
号角吹了三声,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集合起来,却一个个面带不屑。
苏子澈冷笑一声,也不见恼,坦然地站在帅台之上,珊瑚柄的金鞭轻轻敲着手心。
监军迟迟未到,此前却未曾告假,若照着苏子澈平时骄傲的性子,怕是早已怒极,可董良侧眼看去,竟不见他面上有丝毫不豫。
董良沉吟片刻,道:“殿下,监军刘云希不知因何未到,是否需要臣前去……”
“那个刘监军分明就是不将咱们殿下放在眼里,仗着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就以为没人敢把他怎么样。”齐坎一贯的心直口快,不满道,“哼,不过是一个阉人!”
“闭嘴!”董良低斥一声,“刘监军之事,殿下自会定夺,何须多言。”
齐坎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话。苏子澈轻笑一声,问道:“多久了?”
齐坎闻言一怔,不晓得他在问什么,倒是陆离答道:“半个时辰了。”自从吹第一声号角到此时,不多不少,恰半个时辰。
苏子澈“嗯”得一声,不再说话,朝前走了两步,与众将士隔空相望。众人皆以为他有话要讲,个个凝神细听,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只言片语,军士们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如此一来更显不耐,有许多兵士的站姿已十分懒散。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刘云希才姗姗来迟,陪笑道:“劳殿下久候,臣来迟了,还望殿下恕罪。”他身上带着些微酒气,料是友人得知他升迁,特来相送,这才误了时辰。苏子澈淡淡一笑道:“无妨,刘监军来了就好。”
苏子澈目光环视全场将士,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冷冽:“刘云希身为监军,不守军纪,延误点兵时辰。来人——”他将手中金鞭凌空一甩,凌厉的鞭声在缄默的校场之中格外摄人心魄,他薄唇轻启,声音缓慢而不容置疑,“将其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刘云希的头颅在校场上悬了三天三夜,骁骑营眼高于顶的将士们皆见识到了这位新将军的可怖,原本需要慢慢收拢的人心,被苏子澈谈笑斩人头颅的举动瞬间促成,纵只是表面功夫,也再无人敢触其逆鳞。
真正将这群眼高于顶的将士们收服的,是其后他亲自教习的行军阵法,苏子澈将兵书上记载的九军阵稍加改进,使其更适用于骁骑营,本就骁勇的将士们加上精良的阵法,顿时如虎添翼,威力大增。经过半年多的习练,军中诸人已基本掌握这种阵法。九军阵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与六十四卦相合,真要将这种阵法运用得精妙,还需掌握八卦易理才行。
苏子澈看向场外,那些败下阵来的士兵们在旁观战,或拉歌,或喝彩,或出谋划策,更有甚者,竟下起注来赌哪支队伍能夺魁。苏子澈的智谋手段虽能使军中诸人莫不拜服,可他到底没有带兵的经验,虽身为将领,全不似别的将军般处处以军令约束标下,骁骑营的将士除却练兵之时规矩极严,其他时间则随性而为。
董良李巽未参与此次的比试,一左一右立于苏子澈身后,场中剩下的六支队伍有两支分别是陆离和齐坎带队,他二人孰知阵法要义,忽而呈龙飞,忽而变蛇蟠,忽而似虎翼,阵型变化莫测,队伍进退有度,且阵中士兵各个配合默契,一招一式皆有章法,进攻时雷霆万钧,防守是严丝合缝,引得场外士兵一片片的叫好声。
“殿下,您觉得这次比试谁能得胜?”李巽问道。
苏子澈望着场内仅剩的三支队伍道:“施山于阵法颇有天分,短短数月便能将阵法练成这般,着实不易。陆离和齐坎自幼研习兵法策略,又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能在他俩手下坚持到现在,可见此人前途匪浅。”
“施山就算异军突起,有陆离齐坎在,也定然无法夺冠。殿下以为这次的胜者会是哪支队伍?”校场之内,施山的队伍已是勉力支撑,李巽的目光在陆离和齐坎之间来回移动,眼见胜负难分,不由笑问道。
苏子澈目光了然,似是早知分晓,却是笑而不答。李巽未再追问,见场中施山的队伍已有人被齐坎的碳棒击中心口,自是败落不提,场中只剩了陆离与齐坎各自居队中,指挥着队伍巧妙进攻。
董良目视许久,忽而出声道:“殿下,臣等原本从不下场与其他将士比斗,为何今次特意让陆离和齐坎各带一队比试,又非要他们分出胜负不可?”
场中烟尘未歇,陆离之队似云垂却化风扬,齐坎摆天覆阵以对,倏尔又变作鸟翔,一退一进,一进一退,一时间难分高下,场外叫阵声震天,聚赌下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各自讨论不休,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场内比斗,更有人击鼓助阵,势如雷雨。
两队厮杀许久未分高下,苏子澈有些不耐,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凌厉一声,陆离忽而纵马跃起,长-枪直取齐坎膻中,队中他人也立时跟上,整个队伍如伏虎将搏,威力陡增!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然是要分个高下。”苏子澈话音未落,齐坎一招金光盖顶堪堪擦过陆离发顶,陆离俯身躲过,顺势甩出长-枪,齐坎躲之不及,衣袖上被枪头碳棒划过一道乌黑痕迹。
齐坎大笑着跳下马,顺手将长-枪抛给身后兵士,连呼痛快,一把抱住陆离道:“好功夫!有阵子没打得这么过瘾了!走,此一战,当痛饮一宿方尽兴!”陆离朗然笑道:“若有佳酿,自是不醉不归。”话如此说,他朝帅台望了一眼,苏子澈已不在方才的观战处,齐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瞧我,一时高兴就忘了。你是胜者,走,找郎君讨赏去!”
两人说笑着走向帅帐,一路上自是少不了兵士们的夸赞,入得帐中,苏子澈正于案前执笔而书,他素来连进谏上奏之事都由陆离代笔,能让他动笔之人,除却奉先令谢玄,怕是再无他人了。
谢玄自任奉先令以来,每月都会修书两三封,派人送至苏子澈手中。苏子澈甚少回信,偶尔回寄一封也是寥寥数语,可就连皇帝身边的宁福海都知道,他对谢玄是上了心的。
谢玄身为奉先父母官,连过年都未曾回长安,只着人送来几封书信,而今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桃花开,谢玄却是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只言片语。苏子澈面上不说,心里却不是滋味,这日终于按捺不住,主动修书一封寄给谢玄。他搁下玳瑁笔,待墨迹干后交予侍立一旁的信使道:“务必将这封书信亲自交予谢玄手中,再将回信一并拿来。”
信使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小心用油纸包起藏于怀中,答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苏子澈哑然失笑,“那就有劳你了……你去看看奉先发生了何事,奉先令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回来后悉数告诉我。”
信使信誓旦旦地笑道:“殿下有命,臣岂敢不尽心?殿下且宽心,等臣的好消息就是。”
孰料这信使一去便是半月,苏子澈面上虽未显山露水,心内已极为不悦,一连数日,即便长安雨水不停,苏子澈却无一日停止练兵,常命将士们在雨水中演练阵法。陆离私下派人去催,哪知派去的人也耽搁了数日光景,才和那信使一同回来。
两人狼狈不堪,竟似逃难归来,带着满身风雨入军帐,拜倒在地,双手呈上书信一封道:“殿下,奉先令手书。”董良接过来,验明无误后递于苏子澈拆阅。信中不知写了什么,苏子澈面色渐沉,目光凝重,不过两三页纸笺,他却看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心底的哀伤像是氤氲的水汽,从他身周轻缓地散发出来,模糊又清晰地落入了旁人的眼中,只听他轻声道:“他现在可好?”
那信使是早料到他会如此问,叩了个头道:“回殿下,奉先令吉人天相,臣离开奉先之时已无恙。奉先令怕臣染上春瘟,才多留了几日,大夫多次问诊,确认无碍才让臣出了城。”
董良听到春瘟二字已是心惊,再看信使时不免生出戒备,便是谢玄的书信,他也后悔交予苏子澈了。苏子澈似叹非叹,将信笺搁置一边,对那信使道:“你且将奉先令近日之事细细禀来。”
那信使道:“白水县自上月春瘟肆虐,县令昏聩怕事,连夜合家出逃,使得满城百姓莫不惶惶不安,奉先令为人心善,亲赴白水主持大局,又从各地延请名医,及至月末,终于慢慢控制住了春瘟。但奉先令爱民如子,事必躬亲,不慎染病,不得已才断了与殿下的书信往来,而今春瘟虽去,白水、澄城、奉先三县却是连日暴雨,听说渭水两岸的良田均已淹没。”
先历春瘟,再遭暴雨,令信使此刻说来犹然心悸,苏子澈示意了然,摆摆手命诸人退下,董良迟疑之下,仍是留在帐中,劝道:“殿下……”
苏子澈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吩咐道:“备马,我进宫一趟。”
“殿下三思!”
“备马。”
“殿下!”董良蓦地长跪于地,“臣愿带三千精兵赶赴奉先,与奉先令一起救护百姓……”
苏子澈笑道:“不必,我去就行了。”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殿下怎可……”
“董良,”苏子澈回过身来,目色宁静地望着他,“我去奉先,你会担心吗?”
“臣当然担心!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赴险?”
“当然担心……”苏子澈笑着重复了一句,又道,“如果此刻我在奉先你在长安,你能安心待在长安坐视不理么?”
帐外风雨大作,苏子澈的话混着风声雨声落入董良耳中,竟如金戈铮鸣时一闪而过的火花,带着决然与傲然,字字掷地有声。他没有回答苏子澈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已无需再回答,一字一句都是多余,眼前的少年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是风雨逼人还是霜雪加身,他都会毅然前往。既然无力阻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之同行,护其周全。
“殿下,雨下得正大,不如备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