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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一直待到日色昏暮,方辞别秦王-府。苏子澈将他送到王府门前,目送其离开才又回到了书房,执书卷坐于案后,凝神于书页间。天交初鼓之时,侍女前来询问在何处用餐,苏子澈揉揉酸涩的眼睛,将书卷掷于案,听得报更声遥遥地传来,惊讶道:“竟已这么晚了。”他步出书房,见弦月在天,几不可见,惟繁星如织,却不知为何令他心生烦躁。
他回首看了眼书房,又厌恶地转开眼,仿佛是从那一盏盏燃起的烛光里,预见了会试场上,于他几如牢笼般的九日。大宁会试的规矩,每个考生设一个单间作为考试场所,称作“号”。号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考生进去之前要先搜身,确保无夹带作弊之物,而后发三根蜡烛,进去后即封锁房门。参加会试的考生便是在号中答题,连夜里也只能在里面休息。禁闭一般的考场,皇帝其实并未指望苏子澈当真能参加完三场会试,他太清楚小弟不受拘束的性子,是以觉得他能坚持一个三日已是极致,谁知苏子澈竟是一场不落地全参加了。
头场才完的时候,他立即进宫兴致极高向皇帝禀告了自己答题的情况;第二场结束时,他一进长乐殿便倒头就睡,连皇帝过来看他都不知道;第三场考完时,他赖在王府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宫,被艮坎离巽劝了整整两日,才不情不愿地进宫面圣,同皇帝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没提半句会试之事。
三月十五,乃会试放榜之日。
秦-王府捷报频传,门客之中及第者甚众,一时之间热闹至极,道喜声不绝于耳。
又一队报子一路鸣锣打鼓,来到□□门前之时,见此地甚是喧嚣,几人一起声音洪亮地高唱道:“捷报京兆府长安城苏麟,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花月正春风,原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秦王-府在喜报声中登时静了下来,众门客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起来,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一名中第的士子迟疑道:“莫不是搞错了,这府上并没有一个叫‘苏麟’的。”那队报子脸色发青,道:“怎,怎么会错,苏麟高中头名会元,我们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此事弄错……”
“几位辛苦了,苏麟今日外出访友,不在府中。”适逢李巽从内院过来,摆手示意门客莫要多言,重赏了报喜之人,将报子全都打发了回去。
“李校尉,王府何时来了位苏麟?如此惊才绝艳之人,我等竟一点不知。”
李巽回过身,见发问的门客亦是今春考取贡士之人,正不知如何作答,恰逢陆离刚刚从王府外面回来,两人对视一眼,只听陆离心照不宣地笑道:“苏麟不喜与人交往,也难怪诸位不识得,若有机会,定引苏麟与诸位一见。”那人还欲再问,两人却没再多言,一并入了内苑。
王府后院有一湖,引青龙河之水建成,夏日里薄绿深红,菡萏胜火,丝毫不亚于宫中明湖胜景,饶是春日小荷未露,亦别有一番风味。湖面平整如清透的玉石,遥遥可见苍翠欲滴的湖心岛,映着临湖摇曳的花柳,倒也有几分世外仙山的味道。陆离李巽乘舟而去,见苏子澈正倚塌看歌舞,果品糕点摆满了案,然而丝毫未动。他二人绕过妖娆的舞伎,李巽上前半步,俯身附在苏子澈耳畔,低声将方才之事禀告于他。
苏子澈听罢剑眉一扬,神色里是抑不住的得意,朗声笑道,“九日牢笼,可算没白熬。”他一跃而起,提步跨过桌案,连案上碗碟酒器被他尽数带翻也不顾了,“备马,我要进宫向至尊讨赏去!”少年的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心下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他轻而易举拿下的,是多少士子追逐半生而不得的荣耀,他们夜以继日付出的努力并不亚于他,可这些隔靴搔痒的苦读又如何敌得过两代天子倾注于他身上的心血。
苏子澈的薄唇抿出几分凌厉冰冷,如惊鸿照影般转瞬即逝。皇帝的教诲在他过去十几年的光阴里早已铭刻入骨,任何人任何荣耀都无法将其取代,他盼望着兄长给予的肯定,这肯定如同暗夜里行走已久的旅人期盼的光芒,在他自己都未察觉之前,已成为了他披荆斩棘的勇气。他分明知道会试是多么枯燥无趣,亦知仕途之路是怎样坎坷难行,可为着兄长温言淡语的一句夸赞,他都愿意努力尝试。
至尊尚武,自幼年开始便日夕习武不辍,先帝嘉其勤苦,特地在宫里建了一个校武场,专门让他练武。皇帝近来所练的是一套剑法,自初学至今,已练了月余,剑法精妙,他练的也用心。一招一式先是由简入繁,练熟之后,一招可幻化出十千招,直到领悟了剑法的精义所在,再由繁化简,百十招式化为一招。一剑击出,平实无华却令人避无可避,方是练成。
皇帝练武时不许人打扰,苏子澈心情急切,执意要进校武场,众侍卫不敢阻拦,只得让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皇帝既然重武,由皇帝教养大的苏子澈自然没少在这个校武场里吃了苦头,也因此习得了一身好功夫。此时他袖手旁观,见皇帝一剑挥出,似是破绽百出又似无懈可击,心中怦然一动,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杆银枪,先舞了一个枪花,惹金鸣翁响,口中喝道:“陛下,臣来讨教两招!”他双手持枪向前挺刺,刃锋钢利削铁如泥,出手迅疾似神箭射日,朝皇帝平直刺而去。
“殿下住手!”
“陛下小心!”
“……”
侍卫惊声四起,匆忙向校武场内奔去。
皇帝不妨有人突袭,听到喝声,未及分辨来者何人,但觉一股劲风扑面,反手吐罡劲,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将银枪格挡开来,顺势一剑擦其锋刃向前迎上!待与苏子澈四目相对,登时心头大震,剑势急收,滑向一旁,长剑登时脱手,堪堪擦着苏子澈肩头划过,入地三分,剑身犹震。
两人一触即分,苏子澈没有继续交手的打算,倒是惊讶地回头看了那长剑一眼,笑道:“这套剑法好生奇诡,全然摸不清路数,竟似随性而为,三哥教我好不好?”皇帝背后已被冷汗浸湿,心下犹觉后怕,那剑若是再偏半分,苏子澈的左臂便保不住了,他既惊且怒,冷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苏子澈不明所以,全然不晓到皇帝因何发怒,懵然答道:“我见三哥在习武,便自己进来了……”皇帝冷哼一声,转身向外大步走去,只留下一个玄色劲装的冷厉背影。苏子澈无端被骂,尴尬地站在原处,片刻后丢掉银枪,提步走出了校武场。
皇帝再见到苏子澈,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静谧的尚德殿中,连宫娥内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苏子澈正坐于窗下,百无聊赖地跟自己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望着棋盘许久未动。皇帝轻咳一声,苏子澈像是被惊了一下,指间棋子一滑,险些落在棋盘上,待看清来人,立时扔了棋子含笑起身,迎上去道:“三哥来了。”皇帝深深地看他一眼,苏子澈被那眼神一惊,一眼看出皇帝此刻犹有余怒,兀自不解到底发生了何事,一瞥间却看到宁福海捧着太宗家法躬身进来。
“三哥,这、这是什么意思?”苏子澈惊诧地叫起来,他不知皇帝为何发怒,可太宗家法向来只责皇家嫡系儿孙,这里没有旁的皇室宗亲,能劳动太宗家法来教训只有一个他。他自是不愿受皮肉之苦,不待皇帝回答转身就走,几步跨到殿门旁边。皇帝冷眼相看,方才压下的怒气尽数顶起,苏子澈对他从来是既敬且怕,为逃避责罚撒痴耍赖什么招数都用过,但这等公然悖逆的行为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只觉怒气冲头,额上青筋都现了形,断喝一声道:“拦住他!”
一声令下,殿外侍卫忙去阻拦执意要走的秦王,却只是以身体前去阻挡,碍着他的身份不敢硬拦,眼看苏子澈就要步下台阶,皇帝又道:“拿下!”众侍卫对视一眼,不再顾忌,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苏子澈不肯就范,竟当众与侍卫动起手来,他师从名家,又得皇帝亲自教导督促,与御前侍卫动起手来,一时竟也不落下风。皇帝看得火气更盛,怒斥:“麟儿,反了你了!”苏子澈蓦地一愣,旋即重重一脚踏在一名侍卫的胸前,转头看向殿内长身玉立之人,忽觉心头一颤,竟不再抵抗,如偶人一般任由侍卫将其捆缚押送到至尊面前。
殿中金砖冰凉刺骨,苏子澈被迫跪在地上,脸颊炽热如火烧,灵台却渐渐清明。他本是放诞恣情之人,但会试之时却万般小心,策论立意虽新,扎根却稳,正是皇帝往日教导他的那般,不至于有悖逆言论惹得皇帝震怒,再者,若真是会试的问题,他也不可能得了会元。本欲讨赏却演变成讨罚,苏子澈着实想不通是哪里得罪了自家兄长,竟惹得他支使御前侍卫将自己这般折辱。
尚德殿不几日便要上演一出“至尊训弟”的折子戏,苏子澈身在其中却无力更改,那戏本唱得他心神俱伤,已经不晓得自己是牵强附会才说愁,还是真的厌倦了至尊的冷漠无情。他低头看着地面,嘴唇一动,想到的却是将他爱若明珠的先帝。
身上绳结一松,苏子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殿中只剩下他与皇帝二人,皇帝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足尖轻踢膝盖,苏子澈抬眼望向皇帝,恰好皇帝也正看着他,苏子澈困惑委屈的神色半分不差地落入皇帝眼中,犹如猎了兔子却未得到夸赞的幼虎,委屈的神情让皇帝心一软,那句“内殿跪着去”便没能说出口。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皇帝移开视线,负手走进内殿。苏子澈鼻头猛地一酸,心中挣扎不休,到底是咬牙跟了进去。
宫娥内侍鱼贯而出,殿门在苏子澈身后缓缓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