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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毕竟是天子,即使尚未亲政,也轻易离不得长安,病愈没几日,何公便传书过去,言辞恳切,请他回宫坐镇。
他舍不得母后,执拗的留在内殿里,如何也不肯走,锦书既好笑,又无奈,在他身边坐下,温声道:“你先回去,再过些时日,母后便回去陪你,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承安因她而伤,都不好丢掉他先行离去。
承熙有些怀疑:“真的吗?”
“真的,”锦书笑道:“我骗你做什么?”
“好吧,”承熙勉强应了:“说话算话,母后可别食言。”
锦书摸摸他面颊,轻轻笑了。
天子离去,锦书是他生母,倒不必去送,其余人则不然,非得送出行宫门口去不可。
承安有伤在身,本是可以不去的,只是他年少力强,恢复也快,少不得要过去走一遭。
“娘娘,”红叶守在锦书身边,仔细听了一听,道:“圣上走了。”
锦书却似没听见这话,只缓缓叹口气:“人呀,总没有知足的时候,此前他小,我恨不能叫他一夜长大,现下长大了,却又……”
那毕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或多或少,她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她是圣上生母,说上几句自然无妨,周遭侍从却不尽然,一个个敛气息声,不敢作响。
锦书也不介意,合上眼,不再开口。
承安身上伤口已然有所愈合,行走无碍,只是需得等他慢慢恢复,服药忌口,重重琐碎,仍得仔细注意。
这日晚间,他伏在塌上叫内侍帮着上药,微凉的药膏抹上,其实是有些疼的,然而他几番征战沙场,倒不将这点儿小伤放在心上,只懒洋洋合着眼,等内侍换完。
那内侍似乎察觉到他痛楚,手上动作轻了许多,极是温柔,承安心有所感,回过头去,便见锦书一手执着药瓶,另一只手正轻轻在自己背上涂抹。
“你怎么过来了?”他微微一笑,重新合上眼,伏着身道。
“这几日没见你,总觉得不放心,”锦书神情专注,即使面对他背上狰狞伤口,也未有异色:“承熙走了,过来看看。”
“等他走了才来看我,”承安闷闷道:“我吃醋了。”
锦书微怔,手顿了一下,却没说话。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承安原本也只是玩笑,见她不语,有些心慌,更多的是自嘲:“他是你怀胎十月生的骨肉,从小疼爱,我算什么呢,怎么能同他相提并论。”
既有些自嘲,又叫人心生酸涩。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也有些泄气了,低着头,心中苦闷酸痛。
她是先帝的皇后,是今上的生母,是当朝的太后,高高在上。
可她也是他满心期待、恋慕了多年的人。
他们的关系这样脆弱,见不得光,见不得风,只能通过彼此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情意维持,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断了。
而且,断与不断的选择权,其实并不在他手里。
“怎么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锦书被他说得心头一痛,动作轻柔的将他伤口缠起,最后,方才示意他坐起,看着他眼睛,认真道:“别妄自菲薄,承安。”
……
承熙午时离京,待到返回长安,修整一番,见过何公等辅臣后,已经是傍晚时分。
吩咐几个内侍几句,他摆驾回甘露殿去了。
路过后殿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座宫室,承熙忽的停了脚步:“那儿的灯怎么熄了?”
“太后娘娘不在,”宫人恭敬道:“奴婢们便给熄了。”
“点上吧,”承熙盯着那边儿,缓缓道:“这里太空了,若是连灯都不点,未免少了人气。”
“嗳。”宫人轻轻应了,见圣上没有别的吩咐,便带了几个宫人,一道往内殿里点灯去了。
自锦书入宫,做了贵妃起,甘露殿便是合宫里最热闹的地方,圣眷不息,来客如云,然而到了这会儿,承熙独自坐在案前用膳,却忽然生出几分苍凉孤寂之感。
再成熟稳重,他也只是一个孩子。
“父皇,母后。”轻轻自语一句,承熙将筷子搁下了。
“圣上,”一个年轻内侍似乎是从外间夜色里飘进来一般,悄无声息的站到他面前去:“事情成了。”
“那就好,”承熙面上无悲无喜:“退下吧。”
“还有一事,”那内侍道:“沈氏九族人数众多,此前圣上与几位辅臣决意将其尽数诛杀,朝野之中,颇多非议。”
“不必理会,”承熙唇边挑起一点儿冷笑:“暗救死囚,阴杀太后,本就罪该万死,这会儿又添了另一条罪过——朋扇朝堂,更该死了。”
“是。”那内侍听了他此语,退将出去。
……
“我也不想妄自菲薄,可是,”承安笑意有些浅淡:“在你面前,我连半分底气都没有。”
他伸手去揽她入怀,锦书没有反抗,彼此依偎时,方才听他徐徐道:“他是你至亲骨肉,是你与先帝的骨血交融,我又算什么呢。”
“怎么会什么也不算?”锦书却笑了,微微合上眼时,眼睫在她面容上留下一道温柔剪影:“最起码在这一刻,是我的情郎。”
“你喜欢我什么呢?”承安难得的鼓起勇气,很慢很慢的问:“是因为救命之恩?还是说……”
他微妙的动了动,有点儿难堪的继续问:“因为我生的很像先帝?”
锦书静默片刻,嘴唇微动,正待说话,唇却被他掩住了。
“算了,”他有些颓然,末了,又向她一笑:“我不想知道了,现在这样,其实就很好。”
“可我想告诉你,”锦书轻轻推开他揽住自己的臂,往一侧灯火那儿去,拿银簪挑了挑,方才道:“也不想在你我之间留下遗憾。”
“你就是你,既不是先帝,也不是什么别的人,”她在他身边坐下,夜色静谧,烛光温柔,有种难言的温柔酝酿:“只是承安罢了。”
锦书说话时,承安便在一侧静静看着她,目光似是那从烛火一般,越来越亮,也越来越烫。
“那先帝呢?”他这样问。
“你们是不一样的,”锦书似乎并不奇怪于他这样问,既不觉得难说出口,也没觉得冒犯,只是认真想了想,道:“先帝于我,就像是光,温暖了我前半生,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时候。”
“那我呢?”承安问。
“他是光,你却是火,”锦书语带叹息:“一往直前,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退让。”
承安竖着耳朵听,见她停住,便问出声来:“没了?”
锦书忍俊不禁:“你还想听什么?”
“说起先帝时,便有那么多话,说到我身上,便只这两三句,”承安自己也笑:“我只当你还有后话。”
“没了,”锦书看着他坚毅面容,却忽的想起前世来:“其实,不只是面容,连你们的性情,都很相似。”
先帝也曾是火,将她掠入深宫,承安也曾是光,与她相互扶持,一起度过彼此最艰难的岁月,于她心里,其实也说不上孰优孰劣。
对于先帝,前世她是恨过的,他自己其实也知道,然而时间终究是最能改变人心的东西,即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在自己心里扎了根。
至于今生,不论缘由如何,她与先帝相爱,生下承熙,都是不可否认的。
先帝虽依仗通晓来事,占了先机,改了她与承安姻缘,可说到底,其实也无可厚非。
驾崩时,他同她说了好些话,那时她似懂非懂,他也没有仔细解释,待到她忆起前世,方才有所分明。
他知道承安对她的心意,也愿意放手,叫他们此生再续。
到了这地步,那些纠缠了两世的爱恨,都没那么重要了。
“先帝驾崩前,曾经同你说过我,”锦书笑意微苦:“是不是?”
“是,”承安握住她手,道:“南巡时,先帝便同我说过。”
“他说,‘朕将死,但皇后还很年轻,叫她孤苦一世,实在不忍,’”他语气转低:“又说知道我与你有意,便将你托付与我。”
锦书思及先帝驾崩前同她说的,心中便有分晓,再想起先帝留下的那道圣旨,更是头脑清明。
他是怕承安求而不得,设法硬来,所以才留了釜底抽薪的旨意。
“我就知道。”她缓缓合上眼,任由眼泪簌簌流出。
她落泪时,承安便在身侧,目光温和,眼底有种很柔缓的哀伤,手指在袖内顿了顿,终于开口。
“锦书,”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紧张的舌头都在打颤:“我待你之心,不比先帝少半分,你若有意,我决不相负。”
锦书笑中带泪,伸手擦了,却没说话。
只伸手过去,轻轻握住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