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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前朝上事多, 圣上回的也晚些, 临近午时方到甘露殿。
他回来的时候,锦书正在庭院里喂缸里的几条金鱼,发髻上低垂着的步摇熠熠生辉,坠下的青玉澄澈剔透,同她洁白的面颊映衬, 极是鲜艳, 明媚极了。
圣上看的心中一阵柔软, 示意左右不要做声,悄无声息的注视一会儿, 方才悄悄到她身后去, 一把抱住了。
“几条鱼就勾的怜怜这般仔细,”他笑着揶揄:“他日孩子出生, 那还得了。”
说话的时候, 圣上同她挨得极近,气息呼到锦书耳廓处, 温热之中,带着一点儿痒。
锦书最是怕痒, 连忙笑着躲他,梨涡若隐若现:“几条鱼罢了, 怎么也惹得你说酸话。”
圣上揽着她往内殿去, 含笑道:“怕你心中不快,过来逗你高兴,你倒好, 反而欺负到朕头上来。”
已经是午膳时分,案上已经摆了菜肴,圣上膳食清淡,锦书亦然,这一点上倒是相近。
“我今日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锦书将筷子递给圣上,笑着道:“七郎有没有生气?”
她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听得人可未必这样想了。
宁海总管小心的拿余光看一看她,心中浪潮翻涌,难以言表。
皇后今日何止是扫了贤妃与长公主的面子,简直是将她们的面子放到泥里,踩了个稀烂。
王家人也就算了,左右圣上不好女色,对那个王惠没什么心思,可静仪长公主,却是结结实实疼了那么多年的胞妹。
而结果呢,消息传到含元殿,内侍问要不要去劝一劝皇后时,圣上也只是说了一句“她高兴便好”,便不再管了,等事后静仪长公主递了牌子进宫,更是见都不见。
别说是静仪长公主了,连他这个跟了多年的内侍总管,都对皇后的得宠有些心惊。
当初,皇后刚进含元殿做奉茶宫人的时候,他只当圣上待她亲近些,好生伺候着就成,哪里想得到会对她有这样深的情分,叫她一飞冲天,坐上后位呢。
想到这儿,宁海总管又开始庆幸了。
亏得他为人圆滑,在含元殿时便同皇后交好,现下见了,皇后或多或少总会给几分颜面。
对于奴才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
锦书却不知道宁海总管心中思绪万千,只看着一侧笑微微的圣上,催问道:“七郎,你说话呀,没生气吧?”
“不过是她们咎由自取罢了,朕有什么好生气的,怜怜多心了。”圣上不以为意,笑着劝慰道。
顿了一顿,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的一笑,赞誉道:“你倒不偏不倚,两个人一起赶到宗庙去了,做得好。”
锦书心知他说的是承安与承庭的处置,不觉也是含笑:“还是有些偏心的,三殿下没吃过什么苦头,顶多也就是被太傅们打手板,训几句,宗庙里饿上两日,还不知会如何呢。这上边,他可比不得承安。”
话一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
承安毕竟也是皇子,却有一个抗饿的特长在,可算不得体面,说到底,还是要怪到圣上身上去,此刻他听了,未必不会多想。
——不该往这上边提的。
然而圣上听过之后神色不变,既没有对承安表现出爱怜,也没有对自己此前的态度显露出悔意,只是神情自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强求不得。”
锦书见他不提,也就转了话头,说到别处去了。
“朕听说,你弟弟与柳无书家的姑娘定亲了,”圣上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要不要朕下旨赐婚,为他们添一份颜面?”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搅得人尽皆知,”锦书心中早有成算,更不愿叫圣上牵扯进去:“七郎好意,怕是只能辜负了。”
她既不愿,圣上也不强求,只是柔和了面色,去抚她微微凸起的肚子:“他今日听不听话?”
“还好,”锦书目光也温柔下来,有了母亲的慈爱:“刚才我在外边看鱼的时候,他还动呢,要不是觉得他喜欢,我可没耐心在那儿站那么久。”
“娘娘这还说呢,明明几日胃口不好,还偏逞强,”红芳在侧补了一句:“今日过了辰时才用的早膳,也就是圣上走得早,才不知道。”
她话说的快,锦书还没来得及斜她一眼,圣上便扔下筷子,先一步握住了她手掌:“身子不适,怎么也不同朕讲?是吃不下东西,还是人没精神?”
顿了顿,他又不满道:“太医都是怎么当值的,这样大的事情,居然敢瞒着!”
“是我吩咐他们别提的,”锦书被他说的心暖,面上笑意更柔:“谁有孕的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我就这样娇气,叫别人听了,会笑话的。”
“你是朕的皇后,腹中怀的是朕的皇子,便是要金山银山也使得,”圣上依旧冷着脸:“谁敢笑话?”
内殿里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在,锦书听他讲这样亲近的话,体贴之余,不免有些赧然。
伸手盛了汤,她递给他,轻声问:“若是有别人这样讲,七郎会为我撑腰吗?”
圣上反问她,语气不善:“你觉得呢?”
锦书一双梨涡浅浅显露出来,甜蜜的很,手指在他手心勾了勾,没再言语。
皇宫中的一举一动皆是牵扯甚大,尤其是在皇子们长成,圣上又未曾册立储君的关头,就更是引人注目。
二皇子与三皇子在御花园打架,瞧见的人不少,知道的就更多了,圣上无意封口,对待那些刺探的臣子们,也只是说他们顽劣,罚一罚便好了,毕竟人都关到宗庙去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第二日到了朝上,便有人有意无意的提起皇后太过苛责,行事不妥。
静仪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她所出之女亦是流有皇家血脉,更是三皇子未过门的王妃,皇后如此伤人脸面,未免太过狠厉,并借着这个由头,提起重开选秀之事。
圣上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凝神听人说完,方才环视一圈,淡淡的问:“可还有人附议吗?”
那人在说的时候,圣上面色便有些沉,朝臣们最是长于察言观色,哪里还敢啰嗦,是以他问完这一句,除去独自立在正中的那位,竟无一人敢站出来。
圣上沉下语气的时候,那人便心虚起来,只是御前不敢失仪,便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不动。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下后被衣衫已然被冷汗打湿,宽大官袍下更是两股战战。
圣上却不动气,只是冷了脸色,缓缓发问:“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是否可以处置宫妃命妇,乃至于入宫臣女?”
那人背上似乎被压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自然可以。”
圣上似乎没瞧见他面上死灰,只点点头,继续问道:“陈氏女入宫,未曾通禀皇后,是否有罪?”
那人低着头,颓然道:“有罪。”
圣上哂然一笑,一字一字道:“既然有罪,皇后处置她,何错之有?”
那人跪倒在地,冷汗留了一脸,讷讷难言。
圣上似乎冷笑了一声,转而问驸马陈阳:“陈卿,皇后责罚你家幼女,陈家是否心怀怨怼?”
陈阳早在圣上开始发问,心中便暗觉不好,只是还不等想出对策,便被点了名字,只得站出来,违心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泽被世间,臣家中幼女无礼失仪,冒犯娘娘,被罚也是理所应当,岂敢心怀怨怼。”
“那就好,”圣上不知是满意了,还是不满意,总归是点了头:“陈家人总算还知晓对错之分,不是没脑子。”
这句话可真是半分颜面都没给陈家留,也没给陈薇与殿上的陈阳留,然而无论脸上如何火辣辣的疼,陈阳都只能忍下,低眉顺眼的退回原先位置。
“选秀与否,是朕的家事,身为臣子,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先看看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是否也配冠冕堂皇的站在大殿之上。”
圣上目光掩在十二毓的玉珠之后,有种金属质地的冷然,然而那言辞,却比刀锋更加犀利:“礼部侍郎郝宇,语出冒犯,于上不敬,不能佐国,贬幽州参军,即日赴任。”
他话音刚落,那臣子便再也跪不住,瘫倒在地,几乎要忍不住嚎啕痛哭的冲动。
幽州苦寒,说是贬,实际上,已然是流放了。
更不必说从正四品吏部侍郎,贬为从七品参军了。
他又不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人到中年被贬到穷乡僻壤去,这辈子怕是再难归京了。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圣上扫一眼他的狼狈情状,却也不觉怜悯,只有厌恶,以及满心的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到底,还不是他自作出来的,又怪得了谁。
不再去看底下臣工面色,他站起身,大步离去。
宁海总管扫一眼猝然变色的几个臣子,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另有内侍在侧,扬声宣道:“——退朝。”
“朕听说,”及到内殿去,圣上面色已经沉然,伸开双臂,示意内侍将身上玄衣解去,道:“王霖似乎是病了?”
王霖,便是王家老太爷的名讳,也是……
方才那位臣子的坐师。
宁海总管尤且记得圣上方才怒意,再听他连“王公”都不称,直呼其名,更知他心中不豫,不敢遮掩,应答之间愈发小心起来:“是,奴才听说,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
圣上低低的嗤笑一声,说了骂了一句什么。
宁海总管离得近,听得分明,他说的是一句讥讽——“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免暗暗一个哆嗦。
圣上素来端雅,甚少说出这等粗鄙之语,现下面上不显,只怕心中已然怒到极致,宁海总管在边上伺候,更不敢大意。
作为奴才,无论圣上说的是什么,都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所以即使听到了,他也只是低着头,一如既往的顺从恭谨。
可是实际上,宁海总管也明白,这事儿可还没完呢。
他跟随圣上这些年,最是明了圣上心性,说一句睚眦必报,也没什么错的。
——你今日恶心到了他,明日他便能十倍奉还,硬生生在你喉咙里别一根刺,叫你一辈子不痛快。
王家煽动朝臣论及皇后,已然触怒到他,昔日里的风光无限,只怕是要到头了。
圣上登基这么多年,能跟他掰腕子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
区区王家,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