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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月本想从旁煽动下气氛,趁机让许娘和袁雷重修旧好的;一听阿宣困了,即刻回道:“的确,子时都过了,是该睡了。走吧,我送你回房。”
许家茶铺住的是两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孩,三更半夜的,方暮初和袁雷这样的正人君子,确实不便多加打扰、耽误对方休息时间。因此,含月一说打算回屋睡觉了,方、雷二人即便再想多聊几句,面上也只能回道“改日再叙”。简单辞别之后,押着郝大和邓二离开了。
——
回到后院,许娘端盏油灯,先回主屋了;含月则将阿宣送回东屋,叮嘱他好生休息。转身正待离开,突然,阿宣小跑到门前,将房门“砰”地关上了。
屋内霎时间漆黑一片,只依稀有几缕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得阿宣金色瞳孔熠熠生辉,宛如嵌在夜空中的星辰般明亮。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话一出口,含月就后悔了,她知道阿宣不喜欢这种套近乎似的玩笑话,连忙改口道:“还是今晚这么一闹,你害怕了?”
“我不怕。”阿宣声音如常,“火云寨的那两位头领,其实是你抓住的吧?”一派了然的肯定语气。
除了身世来历,秉持任何事情都要向阿宣开诚布公的原则,含月坦然回答:“差不多……姑且算做我抓的吧。怎么了?”
“你武功这么厉害……”阿宣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像是撒娇般摇晃起来,语气也忽地转软,“能不能教教我?”
含月心下警钟大响,问道:“怎么,又、又想起说这事了?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不能习武。”
阿宣停止摇晃,一本正经地纠正:“你上次只说师门规矩很严、不能教我,又没说我不能习武。后来我想了想,你不是不回溪云山了吗?既然都不打算再回师门了,你偷偷教我又有什么关系?”
随便想出的推诿说辞,没想到阿宣私下居然认真考虑。含月大窘,搪塞道:“师门的规矩,怎、怎么能因为不回去,就不遵守了呢?你也别再多说了,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教你的。”
“好吧!”柔和的童声瞬间冷却,阿宣甩开含月的袖子,宣布道:“你不教我就算了!但如今我伤养好了,不可能天天在茶铺里这么干杂务混日子。趁着县里到处是舞刀弄剑的侠客,我随便找一个、拜他为师便是。”
含月听他说要另觅师父,吓得不轻,连忙高声反驳道:“这怎么行!”若是找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邪派人士、或是拜了个居心叵测的伪君子,岂不是注定在武林毒瘤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你不能习武,习武很、很危险的,成天打打杀杀,你来我往地对挥拳头,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变得……呃,变得,像火云寨那帮人一样,误入歧途,沦为穷凶恶极之徒!”
阿宣冷哼一声,“你和那个方暮初也从小习武,现在不也照样到处行侠仗义,没变成坏人?”
“不一样。我们是正规拜师学艺,而且学的是自家门派的武功……”
含月感觉这一借口毫无说服力,越说越没有底气,就在这时,主屋传来许娘一声吆喝。
“含月妹子,你还回我这屋睡么?还是就在阿宣那边睡了?”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含月赶紧顺势回道:“马上就来。”转过头,她宣布:“这事就先说到这里吧,你先前不就困了吗?早点休息吧。”然后三步并做两步地逃向门边,一边开门,一边不忘叮嘱阿宣道:“记住,不准再想着习武这事!也不准胡乱找人教你!”
门再次被关上了。
站在四下昏暗的屋内,阿宣的心里却渐渐敞亮起来:很明显,含月确实不想让他学武。虽然列出了诸多原因,但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都只是借口而已,并不是真正原因。她每次一心虚,不是闪烁其词,就是装傻扮愣。今晚这么一试,她果然是在习武这件事上心虚了、故意拿话敷衍。
可是,为什么不准他学武呢……?
阿宣翻身倒在床上,伸展四肢,摆成了一个大字型。怔怔地凝视屋顶上的瓦片,层层叠叠,每一片上,恍惚都映成了方暮初的身影:上午出手教训火云寨那帮人时,那潇洒俊逸、从容不迫的模样,教人既向往又羡慕。
阿宣叹了口气,捏紧拳头举到眼前:瘦骨嶙峋的手腕,暴起的青色血管,皮包骨般的手指,从小饱受饥饿折磨,这副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差了;但是,他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很有自信,若有人愿意教他修炼内功的入门基础,再在外家招式上点拨他一星半点,他定能比任何人领悟得都快。
没错,只要有人愿意教他……
他一定,能比任何人都强……
——
这天晚上,许娘和含月的睡眠状态彻底调换了。前者因为绑架案的主谋被抓,终于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安稳觉;而后者,却因为阿宣表现出了强硬的习武愿望,被噩梦困扰得心悸难安。
一整夜都在浅眠打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含月顶着一颗昏昏沉沉的脑袋,收拾好早餐铺子的残羹冷炙,摆好茶具、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时,却迎来了更令她头昏脑涨的状况——以方暮初为中心的、人满为患的茶铺。
刚营业,他混在一堆茶铺常客中间、走进茶铺时,含月并不以为意。做生意嘛,做谁的生意不是做?她和方暮初打了个,“你来喝茶啦?”、“我来喝茶了。”此类再普通不过的招呼之后,便自行忙忙碌去了。
渐渐地,她开始有些不自在了。她发现自己走到哪里、方暮初的目光便落在哪里,简直就像黏在了她身上一样。当然,这也没什么,反正被看几眼,也不会少几块肉。她每天在茶铺帮忙,总有那么些登徒子会盯着她看,只要不动手动脚,直接无视了便是。
再后来,当江湖侠士们听说方暮初在这儿喝茶,竟都一窝蜂地都挤到茶馆来,只为一睹他的风采。毕竟,方翳要是能当选下任武林盟主,方暮初就是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武二代”,到时候再想和他挤在这么狭小的茶铺里,呼吸同一片的空气,喝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茶,可就难了。一时间,茶铺爆满,除了方暮初气场强大、独占一桌外,其余每张桌旁都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茶,开业一个时辰不到,卖出去的茶比平日里一整天地还多。含月虽然又累又困,但一想到生意好、阿宣伙食上也会有加餐,就默默忍了。
然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她被吵得头昏脑涨,渐渐濒临忍耐的极限。特别是些有年轻气盛的武林侠客,喝着喝着茶、突然骚动起来,竟凑到方暮初面前,说想挑战他;含月连忙警告,不能砸坏店里的桌子凳子,有什么出去街道上比试。于是,一会儿的功夫,方暮初就进进出出了茶铺七八趟,而店门外哼哼唧唧地横了好几拨年轻侠客。
望了眼倒在门口、堵塞交通的伤患,又扫了眼热闹得快炸开锅的茶铺大堂,含月觉得是时候把方暮初赶走了……
她一掌拍在他所在的桌上,好言相劝道:“方公子如果想要喝茶,为什么不找个敞亮的地方?这县城虽然小,但景色好、环境舒适、茶也好喝的茶铺有好几家呢。你若想换地方,我可以给你推荐。又何必要屈尊,坐在我家这狭小的茶铺里呢?”
方暮初侧头回望,浅浅笑道:“只有这家茶铺里才能看到含月姑娘。我想见你,当然要坐在这里。别的地方,哪儿都不想去。
若是别的女子听到这番话,再看到他这副温柔俊雅的笑容,怕是早就心荡神驰、醉倒在他面前了。含月对男女情事并不太懂,不以为然地问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名画古玩,更不是什么奇珍异草,有什么好看的。”
“此言差矣。含月姑娘浑身上下,都值得一看。”他的话说得直白,语气却真诚,全无暧昧挑逗的意思。
含月见他目光平静如水、满满的审视打量之意,依稀记得昨夜他也这般打量过自己,便问道:“你是在看我的轻功身法?”方暮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副卖关子的架势,教她更困惑了,便坐到他桌旁,追问道:“我在这儿端茶递水地忙活,你能从中看出我的轻功身法?”那岂不是以后遇到高手,只消被瞄一眼,便暴露了她会武功的事?
方暮初此次提前来忠河县,就是因为对追捕夜鸢的人感兴趣,抱着结交一番的目的来的。知道袁雷不是真正立功之人后,自然注意力就转到含月身上了。现下被她追问,倒也不隐瞒。
“一个人擅长轻功、硬功还是内功;习得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即使不施展招式,通过日常走路的步态、日常呼吸吐纳的方式、甚至端茶喝水转身等细微动作,都是可以追根溯源的。含月姑娘习得上乘轻功,反映到身姿步态和举手投足之间,轻盈优美,矫捷灵动。从旁观赏,乃是极为美妙的享受。”
这个马后炮!含月回怼道:“你现在知道我会武功了,当然这么说。若你真能从我举手投足间看出门道,昨天初遇的时候,你怎么没看出来我会武功、还出手相救?”
“这便是奇怪之处。身姿轻盈、步伐矫健之人不一定习过武功,但修炼内功之人必定是习武之人。然而不要说昨天了,就是现在我见到你,也丝毫感觉不出你体内的真气。所以才误认为你不会武。”
含月闻言,嘿嘿笑道:“因为我内功修炼不到家,所以你才感觉不出。”
方暮初摇头。内力再浅的人,也不至于并肩同行那么久、他都察觉不到对方的内力。
“……奇怪,怎么会半点习武之人的气息都没有……”他极为困惑,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一边将食指和中指搭在含月手腕处。
源源不断的绵长真气从方暮初指尖传来,含月知他在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便问:“怎么样?”
他唔了一声,剑眉锁得更深,连连摇头:果然,脉搏处完全感受不到内力的存在,就像从未习过武功一样。他抬头,对含月道:“你且运气试试。”很快,一股微弱的真气从含月手腕处腾起,绵延且阴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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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和派,一共有四门武功。一是入门的长和剑法和玉燕功,二是内功心法.常心诀,最后是只有资质出众的门人才有机会学到的、长和派最为上乘的内功,无恒功。
因为门派讲究“隐世”,所以四门武功皆以此为根基而创;其中常心诀的奥义,便是源自于“大隐隐于市”的避世观念。修炼此功者,即使练到了最高境界,真气也只在身体之中潜伏、并不会沿经脉血液运行流转;所以,当其他习武之人和长和派弟子相遇时,若后者不运功,便根本感受不到其身上真气,更不会察觉出内功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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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奇怪了……”
方暮初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异的内功,练了就像没练,奇经八脉和十二正经上丝毫没有真气的痕迹。然而,含月一运功,又立马能感受到她的内力。宛如变色龙随意隐入周围的环境之中;修炼此功的人,即便身怀内力、也能完美地混入普通人中,若不发招、根本不会被发现。
“哪里奇怪了?”因为对内功修炼毫不上心,加上离开长和派之前、就没和外人对过招,含月并不知道自家的内功有何特色。
方暮初从含月的手腕处移开指头,翻转自己的左手腕朝上,说道:“你搭一下我的脉搏。”
含月依言,两指丹蔻相搭,果然感受到他脉搏稳健,每次跳动、都伴随着一股强而有力的真气鼓动。她圆眼大瞪,感叹道:“想不到高手的脉搏能这般强劲。我以为内功高低只影响出招的威力,没想到反应在身体机能之上,还有这等区别。”
方暮初见她天真烂漫,忍不住呵地笑出声来,“我练的乃是长虹山庄的上乘内功,叫做清虹心法。不知含月姑娘可否赐教,你家心法的名字?”
他怕含月不说,故意先自报家门,将含月逼得不回答不行。后者一想,说出心法名字,也和自家门派搭不上关系,便爽快地答道:“常心诀。”
好吧,就知道对方即便说出名字,自己肯定也一头雾水。方暮初彻底放弃了,不再纠结含月到底来自哪个门派,转而右手食指轻扣桌面,摇头晃脑地念道:“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顿了顿,笑着称赞:“常心,常心,用《庄子》中的寓意来命名心法,恰巧契合了含月姑娘所说的行事原则,这名字起得真是妙,贴切又不失文雅内涵。”
含月没读过庄子,也不知道自家心法取名的典故,但听他夸赞,颇为受用,也回赠道:“方公子不仅武功高强,知识也是渊博……”话没说完,就被茶铺门口的喊战之声打断。
“听闻方大公子在此,特来请教——”
一名挥舞双刀的矮个壮汉跳过门槛,跃进茶铺大堂,张望一圈,很快把视线落在方暮初身上,挥了两下手中的刀,神情异常亢奋,自报家门道:“在下乃是——”
“啪”地一声,方暮初右手拍桌之际、身前茶杯应声飞起,像长了眼睛似的,朝那矮个壮汉的面门袭去,后者只得闭嘴、慌忙举刀来挡。刀刚挡在脸前,下一瞬,肚上便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直震得他肚中绞痛,冷汗涔涔。那人连退三四步,跌出茶铺门外,因肚痛难忍,跪地而倒。垂首晕倒的瞬间,前方不远处,三根筷子亦落地而断。
方暮初两发两招,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含月近坐他身旁,只看到他扬手两次,却没看清他手中筷子从何而来。彼时含月的手指正搭在他脉搏上,但觉他一发招,真气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震得她指尖像被雷击中般、阵阵发麻。
好强劲的内力!
见又一位挑战者被方暮初打得扑在街上,含月嫌他们扰民,并不同情,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却发现茶铺里的人都没看外面、更没留意那飞出去的汉子,而是都似看非看地、将视线往她这边瞄。
盯着方暮初看还能理解,看她作什么?她有什么好看的。
正纳闷,身旁突然传来阿宣的冷冷声音:“喂!”
等等,她家小煞星的声音不太对啊……含月赶忙转过脸,亲切堆笑道:“怎么了?”
“你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阿宣细眉微皱,冷声道:“后院堆了早上碗筷,还没洗。”
他语气冰冷,视线更是如覆寒冰,直冻得含月心里发麻:这小煞星,该不会还在为昨天晚上拒绝他习武的事情生气吧?
然而沿着阿宣的目光,含月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指,而那两根手指还兀自搭在方暮初的手腕上。
总算知道茶客们在看什么了!含月赶忙收回手。
“这是切磋,切磋……”顾不得娇羞作态,她向阿宣赔笑道:“一不留神耽误了,现在,马上去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