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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宣流了几滴泪,脸上糊嗒嗒一片。含月掏出帕子,白色绢底,上绣水色浮云、环绕着一勾金黄的弯月。“我就不帮你了,你自己擦吧。”将帕子塞进他手里,赶紧缩回了手。
阿宣正擦脸,门外传来两声轻柔的叩门声,随后许娘一手推门进来,另一手拎个小纸包,上臂里还怀抱一个竹筒。
“眼睛好些了吗?”她一进门就先关心阿宣的情况。
“没事了。”阿宣摇头,语气平淡。似乎被欺负一事已随伤痛的好转、被他遗忘在了脑后。
“方才我回到铺子上,对面货栈的廖老板带他家二丫,登门来赔礼道歉了。”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许娘顺势坐到了桌旁:“他说惹你的是货栈长工的儿子,手下那些粗人家的孩子不懂事,逗弄二丫的时候,误伤了你。现下,那俩倒霉孩子逃回乡下去了,二丫头又哭得厉害,唉,虽然气不过,但我实在不忍心对她发火……”
“不管她的事。”阿宣小声插话。
“幸好你没事,也不计较,真是个好孩子。”许娘舒了口气,拍拍桌上放着的赔礼,介绍道:“廖老板也过意不去,送来一包新进货的蜜饯山楂和这个博签玩具,说是想替二丫和那两个倒霉孩子赔罪。”
小女孩就算了,但那俩男孩惹完事就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含月心底替阿宣抱不平,但不敢当面说出来。毕竟许娘都收了赔礼,又特意来当和事佬,不买账的话,彼此间就尴尬了。暗暗咬牙,含月盘算着,下次让她遇到那两个倒霉孩子,一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替阿宣讨回公道来。
见含月目光晦暗,阿宣知道她沉默的原因。其实,被欺负得习惯了,他根本没把这次事件放在心上。相比起以前那些恶趣味的凌/虐,撒点辣椒粉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了眼含月,他懂事地说。随即拿起货栈送来的竹筒,转向许娘,岔开话题道:“这个是什么?”
许娘忙笑着回道:“这个是博签筒,用来玩抽签游戏的。”
“怎么玩?”阿宣也坐到桌旁,并回过身扯了下含月的衣袖,示意也坐下。
许娘怕阿宣被欺负之后陷入沮丧,正想调节氛围,便热心地解释道:“这里面装了十二根竹签,从一到十二,每根上面刻着不同的数字。玩的人轮流抽签,抽出三根签的数字相加,在二十三以上则为赢家。”见对面两姐弟听得认真,忙顺水推舟地问:“怎么样,要不要一起玩会儿?”
含月也不好一直绷着脸,换上跃跃欲试的神情,问道:“三个人一起玩吗?茶铺怎么办?”
“不用担心。”许娘指指窗外,院中此刻满地的落日余晖,红彤彤地似燃起了一股地火。“这个时辰,也没什么人了,我方才便打烊了。咱们仨还没一起玩过游戏,这博签筒三人玩正好。”
顿了顿,她又说,“既然叫博签,便要定个彩头才有趣。这样吧,每局胜出的人,便能吃一颗蜜饯山楂,怎么样?”
含月瞄了眼纸包,隐约闻到里面糖渍山楂飘出的酸甜气味,忍不住暗自咽口水,“这个主意好。靠运气抽签,靠运气得东西吃。”
“瞧你眼馋的。”许娘转向阿宣,笑道:“不过,这包蜜饯本是赔给阿宣的,就怕他舍不得拿出来当奖品。”
阿宣摇头,表示无所谓。
“可是……你会算数吗?”含月问。
他一边拨弄着竹筒里的签,一边浅浅地点了点头。
许娘奇道:“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不知道自家弟弟会些什么?”
“哈哈哈哈,逗阿宣玩呢。他可聪明了。”呼,好险,差点问错话。含月心虚地冲阿宣挤了挤眼睛。
阿宣暗暗摇头,将签筒放在桌中央,帮忙掩饰道:“开始玩吧。”
三人玩抽签,抽一到十二的数字,若要总和大于二十三,则每局最多能有两人胜出。然而,即便胜出的概率并不小,直到分完所有蜜饯、游戏结束时,含月总共也只吃到两颗,剩下大部分进了阿宣的嘴。
“看来,阿宣不仅聪明,运气还挺好的。”许娘吃着手里赢的蜜饯,话里夸的是阿宣,面上却是打趣含月的笑容。
后者趴在桌上,右手拍着桌面,不甘心地嚷:“玩这么久,我只吃到两颗,还没尝出蜜饯是什么滋味,就吃光了。啊啊啊啊,手气真是糟透了。”
吃完蜜饯,许娘拍了拍手里的糖粉,安慰道:“你待会儿去我屋里拿根红头绳,明天起床绑了,说不定能转运。”
“呜呜,老板娘,还是你好。”含月转向阿宣,望着他手里的蜜饯,又羡慕又馋:方才赢得太多,他没来得及吃完,还剩了十来颗在手里。
“吃吗?”阿宣摊手递到她面前。
含月瞪大黑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多谢……”兴高采烈地去抓,阿宣却将手里的蜜饯一攥,转递给许娘,“老板娘辛苦了。”
许娘知道他故意逗含月,倒也配合,一边回道“阿宣可真懂事”,一边接过来,在含月哀怨的目光中,捡了颗放在嘴里,咂摸两下嘴,笑道:“天色不早了。我做晚饭去了,你们俩想吃什么?”
含月望向窗外,夜幕已悄然降临,星光灿灿。唔,难怪看见蜜饯就馋,原来到晚饭时间了。
“好饿,我想……”
“只是吃蜜饯,都饱了。”阿宣不动声色地打断回话,也阻断了她饥肠辘辘的述求
许娘又塞了颗到嘴里,“说起来,我也不太饿。”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含月心在悲泣:赌运不佳,错过零嘴也就算了,难道连正餐也吃不上了吗。她趴在桌上,手掌枕着下巴,可怜巴巴地望向许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来厨房里帮忙搭手,一块儿做吧。”
——
吃完晚饭,阿宣照例先去洗漱,含月则留在屋里收拾铺床。
忙完睡前准备工作,她无聊地坐回桌旁,伸出食指,一根根地摆弄签筒里的签,光滑的竹片在她手指头的来回拨动下,哐啷作响。突然,她注意到,几根竹签签首的侧方,似乎有淡淡的划痕。拿到眼前、借着烛光细细端详,果然,刻着数字八到十二的签上,都有小小的指甲划痕。
阿宣那个小鬼头!
真是的!小孩子太机灵了,就一点都不可爱了!
含月把签筒攥紧在手中,决定等他回来就当面拆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诚实做人,什么叫公平赌博。
正忿忿然,只听脚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吱——”,桌下传来了一声细小的叫声。
越是轻声,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呜哇——”含月肩膀一抽,吓得花容失色。
……老鼠?天啊!有老鼠!
为什么老鼠会出现在屋子里,她每天都认真打扫了的啊?
对了,定是方才闻到了蜜饯的香味,跑来偷吃的。现在弯腰,去瞧瞧桌下,绝对能看到那灰不溜丢的老鼠,钻来钻去地,到处找香味的来源呢……
不不不,她才不要看!
含月吓得闭上眼睛,十指相扣抵在额前,不住地念叨“快快退散”。管它有没有用,嘴里说点什么,能壮壮胆也好。
然而,桌下的小东西完全不理会她的号令,反而在她脚附近跑来跑去,加倍努力地刷存在感。
……咦?脚背上,有什么毛茸茸、有重量的东西爬过去了?
天啊!这可恶的臭老鼠,太大胆了吧!还敢在人的脚背上爬来爬去。
愤慨归愤慨,含月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算了,惹不起,她躲得起。赶紧抬脚上凳,蹲在板凳上,拼命地抱紧了自己。
恩,闭了眼睛,缩成一团,这样便能自成一个保护圈,隔绝老鼠。
可惜,常年习武的本能,她越紧张,五感越是敏锐。闭上眼睛之后,听力和触觉加倍活跃,不禁能听见风声,甚至能感受到屋内空气微弱的流向。
隐隐察觉到,那个小东西离开脚下,沿着凳子,爬到了板凳上,最终跳到了桌上。现在,它就立在她面前,紧盯她看呢。
看就看!想单挑一二三木头人吗?谁怕谁,尽管这么耗着吧。
她是绝对不会动,也不会张开眼睛的。很明显,现在孤女寡耗共处一室,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再张开眼看见那只小耗子近在咫尺,她铁定会晕过去的。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阿宣抱着木盆,走进屋内,打破了僵局。
“你在干嘛?咦,桌上怎么有老鼠?”
一人一鼠,隔着桌上的蜡烛,像是在面对面交谈,只不过含月紧闭双眼,面色铁青,明显是会谈中的弱势一方。
这副画面,还真是奇特……
“啊啊啊啊!你说出来了,你把它的位置说出来了。”含月无法再自欺欺人,从板凳上跳开,快速撤离桌面,朝门口的阿宣跑去。
半蹲下来,缩在阿宣身后,想扶一扶他的肩膀。手伸出去,却又害怕惹他不快,只得原地一个劲地搓手,给自己鼓劲。
视线越过阿宣的肩膀,那只小老鼠还站在桌上,转过来朝向他俩所在的门口,小黑眼珠贼亮贼亮的,神情嚣张至极。
“你怕老鼠?”阿宣侧过脸,问躲在身后的人。
含月拼命点头,忙不迭地承认:“它们脏,恶心,烦人,讨厌。而且它们眼睛小,脑袋也小,你根本搞不懂它们在想什么!”
也不会有人在意老鼠想些什么吧。“你武功那么厉害,抓不住它们?”
“我不想碰它们,更不想拿筷子、竹签去打……太脏了!”
原来如此,她怕脏。那,只能他去碰脏东西了。
阿宣暗暗叹气,一扬手,将木盆甩到桌上,“啪”地将老鼠倒扣在了盆下,然后伸手到盆下,捏着尾巴将它倒拎起来。
“你、你不怕老鼠?”
见得多了,当然不怕。以前睡柴房马厩的时候,老鼠就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见阿宣拎着老鼠沉默不动作,含月从旁催促:“我们把它扔出去吧?”语气中满满的后怕。
“就这么扔了?”阿宣面无表情地反问。
含月立马原地弹跳起来,惊呼道:“你不要拿过来吓我。”
“不会的。”
小男孩将老鼠举到木桌正中央,倒悬在烛火上方,用火点燃了它的胡须、鼻子、然后是整个头部,火苗顺着黑色的皮毛,慢慢地蔓延向上。
老鼠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四肢无助地抽搐摆动,仿佛一个不安分的小煤球,飘出淡淡的肉焦味。
阿宣打开门,将燃烧的老鼠甩到了院子里的核桃树下。
“放着不管,它很快就会死。明天铲把土,埋了就是。”
含月怔怔地盯着阿宣。他面上一片平静,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突然,阵阵眩晕袭来,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面前站的阿宣,恍眼间化成了一个面容森然、黑衣劲装的高大男人。
“……埋了就是……”
心脏因这句话,剧烈地跳动起来。
惊痛,还有锥心的难受……
今后,你若是杀了我爹娘,也会洒他们一抔黄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