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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幽雅致的楼阁内弥漫着浅淡的香气,是安神香催人入眠的惑人芬芳。然而在满室暖香醉人之间,又隐隐约约夹杂了一丝血液腥臭的刺鼻味道。
独孤九长眉拧起,微微俯身接住跌跌撞撞扑进他掌心里的樱桃椒。
刚冒芽的小辣椒一身嫩绿的枝叶,仅仅有成年男人小臂长度。似乎因为太过害怕,细长的叶子抖抖索索的,搭在男人手背上颤颤巍巍,底下一小团淡褐色的根须看着极为绵软,因而小辣椒着急忙慌地从柜子里跳出来时,整株樱桃椒蹦一下歪一下,仿佛男人不去扶它,它便会立刻摔倒似的。
独孤九掌心贴着嫩绿的辣椒,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拢起,将小小的植物圈在掌中,托了起来。
莫焦焦瑟缩地窝在男人手心里,细弱的嗓音传进对方脑海,带着隐约的哭腔道:“有纸人在追我,他臭臭的。”
“没事了。”独孤九压低声音安抚,双手将辣椒抱出衣柜,随即不着痕迹地转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地面上那滩纸童流出的腥臭浓血。
冷冽的视线在桌上停留了一瞬,他无声祭出别鹤剑与吞楚剑,传音入密道:“在此看着,若有擅闯者,斩杀即可。”
语毕,男人垂下眸看了一眼仍旧在发抖的辣椒,没给小孩反应的时间,大步离开了里屋。
他托着那株樱桃椒出了斩月楼,直往南面的听风阁而去。日夜守候在阁外的两只纸童接到男人的指令,便躬身开了门,呈上热茶后又立刻离开了阁楼,全程巧妙地避开了小孩的视线。
莫焦焦没发现纸童的存在,只支着软软的根坐在独孤九的掌心里,懵懵懂懂地看着男人抱着他换了一间屋子,点燃了薰香后又在桌案边坐下,托着他的那只手也摊开放到了桌上。
微凉清冽的香气没一会儿便充斥了整间屋子,莫焦焦细细地嗅了嗅,慢慢放松下来,小声重复道:“有纸人要追我。”
“嗯。”独孤九轻轻摸了摸小辣椒细长的叶子,放缓了冰冷的声线,道:“为何突然变回原形?可有哪里不适?”
莫焦焦朝男人伸出一片叶子,待对方轻轻握住之后,才慢吞吞道:“焦焦没受伤。他要追我,我害怕,就化形了。焦焦原形小小的,藏在柜子里纸人就找不到我,而且,谷主说,正常人都不会为难一棵辣椒的,要是有人要欺负我的原形,一定是个坏蛋。”
“嗯。”独孤九不置可否,只缓缓抚了抚握在指尖的绿叶。他眉眼清冷,斟酌了一会儿小孩的语气,问道:“椒椒可清楚适才发生了什么?”
“知道。”莫焦焦一听见这个问题就紧张,他支着叶子挥来挥去,认真而笨拙道:
“焦焦睡醒了,叫独孤九,可是你没有来。然后有一个白白的纸人突然进来了,它带了好多东西,给我倒了一杯水,可是,那个纸人的味道很奇怪,水也奇怪,像妖兽的血。”
小辣椒用叶子胡乱甩了甩,委屈巴巴道:“焦焦不喜欢血,臭臭的,妖怪不能喝妖兽的血。”
“嗯。”男人沉沉应了一声,他眸色转冷,声线却低沉而轻缓,“本座知道。椒椒做得很好。”
独孤九自然清楚妖兽的血对于莫焦焦而言有多可怕。
云渺大陆自分裂伊始,妖兽与妖怪就被彻底地区分开来。妖怪更倾向于妖修,抑或称之为妖族,他们原本就是大陆诞生时最原始的妖怪,拥有灵智,可修行成就大道。
然而大陆分裂时妖族带走了他们的传承,随后诞生的妖兽因此遭受了不幸,它们一出生便被剥夺了灵智开化的权利,哪怕随着岁月流转,能够成为强大的妖兽,也绝无可能化形,等待它们的唯有寿命终了后无可奈何的死亡。
就因为这样,妖兽的血液对于正统妖族而言皆是污秽,一旦染上便会被迫转为原形。莫焦焦对于妖兽之血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为什么那个纸人要追我?它臭臭的。”莫焦焦用叶子拍了拍男人的手背,唤回陷入沉思的独孤九。
独孤九眉头紧锁,思虑片刻后方解释道:
“纸童为本座少年时自制的法宝,它们不具灵识,只会按照本座事先下达的指令做事,日复一日从无例外。然今日跟着你的那只,身上气息紊乱,当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纸童内里被注入了妖兽的污血。”
“你是说,有人把妖兽的血弄进了水里,然后纸人不懂,就端来喂我了吗?”莫焦焦胆怯地问,碧绿的叶子又开始发起抖来,他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无助道:“焦焦不要喝妖兽的血。”
“没事了。”独孤九抚了抚嫩绿的枝条,保证道:“没人能害你。”他神色难辨,面上一片肃穆,心中却是有了决断。
天涯海阁历来禁制森严,无崇容剑尊的允许,任何人绝无可能上山,莫焦焦遭遇危险之时,独孤九正于峰顶练剑,整座山脉皆无异常。要避开他的神识动手脚绝无可能……除非是纸童奉命下山与人交接时被钻了空子……那么,嫌疑人选一目了然。
“椒椒可能化形?”独孤九低声问,“我们需要见一见鸿雁他们。”
“对要化形,焦焦忘记了。”莫焦焦慌手慌脚地跳到男人怀里,缓缓将妖力外放包裹住自己,随着一阵迤逦红光散去,身着嫩绿色袍子的小童便落进了男人的臂弯之间。
他之前一直懵懵的,憋了好久,早就怕急了,这会儿终于有手了,连忙攀着男人的肩膀,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整个人贴在男人胸膛前,脑袋也跟着埋了起来。
独孤九收紧手臂,抱着人慢慢拍抚,沉声道:“椒椒记住一件事,日后若本座不在你身边,绝不可轻易化形,亦不可告诉别人,你是隐神谷幸存的妖族。记住了?”
“记住了。”莫焦焦糯糯道,他想了想,问:“连我是辣椒也不能说吗?可是宗主他们都知道。”
“鸿御不会害你,隐神谷与天衍剑宗绝无可能反目。必要之时,隐神谷众人能做到的,我等同样可为你做到。”独孤九笃定道:“但椒椒要记住,天衍剑宗之中,除去本座、鸿御八位师侄与重师侄连云山,其他人皆不可信,包括流光和云糕。”
“焦焦记住了。”莫焦焦老实地点头,他也不问为什么,只缩紧胳膊靠在男人怀里。
适才接到指令离去的两只纸童此刻已经回来了,一只手上提着鸿雁送来的食盒和一个白色瓷瓶,另一只则抱着一个篮子,篮子中还放着一只水壶。
独孤九命纸童将东西放下,随即单手将小孩按在怀中,另一只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递给纸童。
纸童躬身接过,根据男人的指令拔掉瓶塞,将其中散发着莫名清香的墨绿色液体滴在篮中的衣物上,又打开鸿雁仙子送来的食盒和那个水壶,如出一辙地将液体倒进去。
片刻后,篮子里的衣物与食盒中的糕点俱与甚变化,依旧如常,水壶中猩红的水却汩汩翻滚了起来,很快便散发出了一股恶臭。
纸童又将先前带过来的另一个白色瓷瓶打开,同样将墨绿色的液体滴了进去,很快地,瓷瓶口散发出了一股完全相同的恶臭。
独孤九冷眼旁观,沉吟了一瞬,将青花瓷瓶收好,示意纸童前去传信。
莫焦焦不知道男人在做什么,只乖乖地坐着不动,乌黑的眼睛看着男人线条优美的下巴,一眨也不眨。
***
另一边,鸿雁仙子一收到传信便惊得摔了水中的茶杯,她本是在拭剑园观看比试,得知消息后便坐不住了,通知了鸿御老祖后便带着流光和连云山一同前往天涯海阁。
鸿冥老祖见徒弟被带走,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
纸童早就在峰脚下等候,见了来人便引着人上了山,来到听风阁。
崇容剑尊传信之时已将事情经过交代清楚,故而鸿雁仙子与鸿冥老祖进门后也不再多问,见过礼便道:“师叔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独孤九抬眸看向神色焦虑的女仙,冷声道:“你送的食盒、纸童送过去的水壶与衣物,还有纸童体内被注入的兽血,皆在此。可直接探查。”
鸿雁仙子闻言不再犹豫,取出百晓镜便轮流将四样物事映照进去,清澈的镜面依次出现了精致的糕点、血水翻滚的水壶、完好无缺的孩童衣物以及……一头濒临死亡的庞大妖兽。
那妖兽躺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身子底下的泥土皆被猩红的血液浸染得漆黑,它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仰头绝望地嘶嚎,随后又扭头撕咬着自己残破的躯体,已然陷入了疯狂,全无神智可言。
鸿雁仙子只看了一眼便将百晓镜收了起来,避过莫焦焦的视线,她温柔地朝着小孩笑了笑,转向男人道:
“这些食物并没有问题,衣物也是。但是这水,还有瓶中的血液,皆不是人血,以百晓镜显现之象来看,应当是被蛊毒侵蚀后的大型妖兽的污血,其中含着剧毒。崇容师叔,这水确定是那只纸童带来的吗?”
独孤九微微颔首,他垂眸看向怀里的孩子,问道:“椒椒可记得这些东西的来处?”
莫焦焦探头看了看,有些嫌弃地皱着鼻头,扭头藏到男人怀里,嘟囔道:“焦焦醒来的时候,这个很香的食盒已经在了。然后纸人拎着篮子和水壶进来了。瓶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可是味道好臭,和那只纸人一模一样。”
鸿雁仙子转头与鸿冥老祖对视一眼,又看向独孤九,道:“师叔说未曾感觉到山中禁制被触动,那么纸童唯一可能被做手脚的时候,只有在下山之时……”
她说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看向站在一旁的连云山与流光,迟疑地问道:“你们送食盒来的时候,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连云山和流光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流光更是抖了抖,抱住了青年的一条胳膊。
“本座已有对策。”独孤九沉声开口,他定定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和少女,出口的声线冰冷彻骨,却仿佛是漫不经心道:“纸童为本座所制法宝,它们对同类最为熟悉,但凡接触过纸童之人,身上皆留有它们的气息。那只欲加害椒椒的纸童,气息紊乱而脏污,与其他不同。只要找出接触过那只纸童的人,幕后之人便一目了然。”
“这……”鸿雁仙子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师侄,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笑道:“此事事关焦焦安危,不可轻视。纸童平日里从不下山,此次取食盒却出了事,那么仅有的嫌疑人便是我与两位师侄,毕竟纸童只出现了一会儿。师叔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便由我先接受检查吧。”
独孤九颔首。
候在一边的纸童听命上前,缓缓将手搭在鸿雁仙子的手上,片刻后又移开,没有丝毫反应。
鸿雁仙子的嫌疑首先被排除。
连云山抽/出被抱紧的手臂,微笑着拍了拍神情慌乱的师妹,安抚道:“没事的。”接着坦坦荡荡地上前伸出手,碰触纸童的手指。
纸童静静地搭了一会儿,又移开手,依旧毫无反应。
最后剩下的只有流光。她似乎是有些惧怕崇容,踟蹰了半天方挪动脚步,畏惧地上前伸出了手。纸童缓缓将白花花的手掌放到她手背上,半晌一动不动。
流光求救地看向身后的鸿冥老祖,只觉被碰触的地方冰冷异常,极为不适,娇声道:“这纸人怎么不动了呀?不会是坏了吧?”
她下意识挪动了一下手背,却不曾想原先安安静静的纸童,瞬间张开了手掌紧紧攥住她的手,拖着她就往崇容剑尊的方向带,力道大得她忍不住痛呼起来。
鸿雁仙子和鸿冥老祖当即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流光,“流光……你……这是怎么回事?”
“好痛!”流光忍痛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纸童却由于被独孤九注入了真元,此刻力道大得惊人,牢牢钳制住了她。
她痛得一时间只能无力地抽着气,惊慌地看向独孤九,道:“崇容师叔祖,不可能是我!流光真的没有对纸童做什么,这次来天涯海阁,我是第一次见到纸童,而且绿娃娃对我来说就是朋友,我怎么可能害他呢?”
连云山见状也作揖道:“我也觉得流光不可能这么做。而且师妹这阵子一直同我负责拭剑大会的筹备事宜,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和理由加害焦焦。”
“不错。我徒弟是何为人,我这个做师尊的再清楚不过了。”鸿冥老祖揪着胡子拦到少女面前,担忧地看着周身剑意勃发的独孤九,道,“流光也算得上是师叔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连顾朝云那样的孩子都能耐着心去开导,怎么可能为难这小娃娃!”
独孤九抬眸漠然地盯着神色慌乱的少女,眸色愈来愈寒凉,眼见着少女眼眶泛红神态无措,他方摸了摸怀中小孩的脊背,低声问道:“椒椒可还记得流光?多年未见,椒椒没什么想问她的吗?上次云糕之事,本座教予你的,可记得?”
莫焦焦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跟男人对视,他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小孩伸出小手握紧自己腰间的玉佩,扭头看向少女,小声地问:“你小时候,给焦焦画画,我很喜欢。可是,第一幅画不见了,你能告诉我里面画了什么吗?”
“画?”流光有些错愕地停止了哭泣,回忆道:“那时候听宗主说,你喜欢小鸡,我就给你画了一只身上印着梅花的小黄鸡,还有一把剑,对吗?”
“你说得对。”莫焦焦自顾自地点了点脑袋,然后邀功似得看向独孤九,道:“焦焦做对了吗?”
“嗯。椒椒很聪明。”独孤九抚了抚小孩的后脑勺。他神情难辨,颔首肯定道,“重师侄确实没有加害椒椒的理由。”
流光见状欣喜地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眼泪。
谁知下一瞬,男人便抬眸看向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询问,声线冰寒彻骨,带着凛冽至极的可怖杀意。
“流光,上次黄昏时你与本座见面,说了什么?”
“上次黄昏?”流光被磅礴的剑意压制得动弹不得,她艰难地喘着气,只觉胸口一时间闷痛异常,只能喘着气诚实道:“师叔祖上次见我,还是顾朝云师弟在的时候……就是……就是您问那玉佩的时候,您还和师弟借了玉佩……然后将别鹤剑交给了我,让我投入剑庐的。可是……咳咳……那个时候并不是黄昏呀!我都好久没见到师叔祖了……”
女孩说着说着神情便恍惚了起来,她忽然抬手死死地按住额头,痛苦地跪坐了下去,又猛地仰起头,求救道:“师尊!我好痛……又看不清东西了……”
鸿冥老祖第一时间察觉到女孩的不对劲,心道不好,连忙冲过去要将人扶起来,谁知女孩直接推开了他的手,一双灵动的杏眼瞬息之间竟只剩眼白,原本漆黑的瞳仁消失无踪。
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迟缓地转头看向独孤九怀中的孩子,一双白色的眼瞪得极大,乍一看极为骇人。
莫焦焦吓得抖了抖,扭头直往独孤九怀里钻,被男人搂进怀里细细地拍抚。
站立的女孩盯着胆怯的孩子,忽而勾唇一笑,手中祭出了长剑,出口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嘶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独孤九神情极冷,瞥向鸿冥老祖厉声道:“事情既已明了,还等什么?”
语毕,鸿冥老祖与鸿雁仙子同时回过神来,双双出手,从身后攻向暴起的流光,哪知电光火石之间,招式狠辣的女孩却忽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软软倒下,彻底晕死过去。
一息之后,女孩口鼻间突然溢出了一道诡异的黑气,那黑气甫一出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外逃窜,只是没逃出一段距离便被身后黑衣剑修的真元击中,从半空坠落。眼看着浑厚的真元困住了自己,那黑气竟在发觉逃脱无望后瞬间自绝,于空中爆开一团浓血后彻底没了声息。
独孤九微微阖眼,示意纸童上前确认。
纸童再一次将手按在倒地的女孩腕上,这一次却很快松开了手,退到一边。
莫焦焦从始至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软乎乎问道:“为什么那团东西会从流光里面跑出来?它藏在里面不就不会死了吗?”
独孤九单手抱着小孩站起,边往外行去边冷声道:“它不出来也难逃一死。”
真以为鱼死网破之后,他就找不出幕后之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