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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七)
遭遇上山猪与捕兽夹那日晚已是个月圆之夜,八月十五团圆日,未想彼年却是同展昭与一位灵界朋友,在这偏僻的山旮旯子里围着营火度过。
金风送爽,云淡天高,靛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光满的白月,与其说是银盘,倒不如说像是一颗晶莹饱满的珍珠,琼浆浮玉,皎皎枝头露,清辉满山间。
相较于去年汴梁城中热闹欢腾的中秋夜,此处只有低鸣的万物之声,仅有乾枝燃烧迸裂出的哔剥杂声,清冷的月光将山中萧瑟的古意收敛得宁远静朗,安静祥和的山景,映衬着展昭一张反烁著营火红光的清润面容,恍恍然间,竟令人有了一种彷佛我们已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展昭彼时正在热作晚食的饼,发觉我在看他,分出了些许心神,抬起眼来瞅我。淡粉的唇畔微微一勾,一双润泽的黑眸,被眼前跃动的火光映得极亮,彷佛两颗黑夜中的明星。
「……饿了?」他抬目笑著与我道,「这饼很快便能好了,你且再等等。」
被他当成贪吃急饿鬼看待的我,也没好意思反驳说自己方才其实不是在盯饼,而是不小心看人看到有点呆了。掩口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回他道:「抬头见了空中的明月才想起来,今日,竟已是中秋日了呢。」
展昭笑道:「是啊,赶不及于中秋前回到开封过节,也只好在此处烤个饼,聊作庆祝了。」
他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差,还有兴致同我调侃,想来是下午捕兽夹带来的盼头,在其中发挥了不少作用。
彼时我等的另一名同伴留老爹鬼,正盘踞在一段距离外的树梢上吸取日月精华,鬼脸向着汴梁的方向远望,不知心中是否在此古来应阁家团聚的节日里,思念起了他已阴阳两隔的子女。
展昭将热好的饼递了过来,不忘贴心叮咛上一句:「……小心烫。」
我接过饼来,同他聊道:「包大人此时,应该正在参加宫里的大宴吧?」
他轻轻一笑,却道:「今年河北水患,人民流难。依官家的性情,宫中恐怕是不会设宴了。」
「是么?这样也好。」我点了点头,认真瞅他,「免得包大人像去年一般,吃撑著回来,又要烦恼自己胖没胖的这问题了!」
展昭:「……」
展昭只笑不语,无奈般摇了摇头,继续低回头去烤他的饼,没有接我这吐包大人槽的这荏!
我:「……」
……真是太可惜了,这展昭怎地就不进套呢!
多想听他发表下对包大人身材的评论啊!
有点惋惜地拨开了饼,转眼间思绪却已飘去旁的事物上,不由得笑出一声,便心血来潮地又与他道:「其实刚来到宋境的那一年,我的中秋也是像这样在山上过的,同我师父一起。当时明月清风陈年佳酿,就是欠缺一些应景的小饼……此种中秋小饼在我家乡的口味可多变了,我那师父他听我说得多了,自己也馋起口来,竟就起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念头,想要试著动手来做看看……」
「……后来呢?」展昭停下手边的动作,自我复开始自说起话时起,便一直专注地看著我,见我话语稍停,也捧场地问我。不知是不是因让火光与月光揉合映照了的关系,他的声音轻缓,连带面上都带出了几分温和的软意。
「后来?」我摇了摇头,「为了贪速又怕焦,师父他还使上了内力护航,做一顿点心弄得倒似比要他去打只山猪还累。不过那时可神了,师父的手一放上去,火焰就忽然忽大忽小律动地跟在跳舞一样……」
害得当时的我看得都目瞪口呆了,还以为自己穿的其实不仅是个武侠世界,还是个小当家版的武侠世界——不会还有像美食猎人这般惊悚的桥段跟生物出现吧?!
娘呀这种世界叫我这等凡人怎么活得下去!!
好在后来发现像师父这类变态人种实在乃属特例中的特例,发掘出十个国宝也不见得能兑换上这样的他一个。
我笑着继续道:「虽然最后的成品外酥内润颇是可口,简直比我在家乡里吃过的还好吃,可我师父他自己倒是不太中意,直道与其吃这些花俏的东西,倒不如去啃大饼来得实在……白瞎忙了一场,最后那些小饼倒是全落到我腹中去了,害我长了好一圈的肥膘。」
展昭静静地听我说着,最后嘴角噙著浅笑,仅说了一句:「你师父待你甚好。」
「……是啊,他待我很好。」努力拼合出听来的小饼口味,不过是想一解他小徒弟当时的思乡之情罢了。当年流落异地,第一个碰上的人便是他这位老人家,当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
我望了一眼斜里的月色,转回目光对展昭笑了笑:「如今再提起这件事来,倒是让我有些想念起他来了。」
不是伤感,只是有些怀念。
「若说我,于中秋倒也是有些回忆。」展昭也笑了,道出自己的事:「展某自幼拜师入山习艺,头几年,为磨掉我身上的娇气,家师将我与家中隔绝,不允许我无事下山回家中省亲,只许家母一年三节至山里来探望几日……」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你也有娇气的时候啊?完全想象不出来哪!」
展昭笑了笑,不以为意:「毕竟小时是被当少爷般养起来的,怎能没有些娇惯?那时不过才多大的娃娃,平日练武本便辛苦,有时思家之情一上来,亦不免有觉得委屈的时候,也曾悄悄摸地躲在床被里抹过眼泪的。」
……躲起来哭?
这家伙真是从小就是个暗自忍耐的好苗子……
想象一幅缩小版的小展昭泪眼萌萌地躲在被子里抽抽搭搭,一边哽噎还怕让旁人知悉的模样——好可怜啊!光在虚空中挂一幅画面,就能碎掉一整座城池人的心了啊!!!
「那时哪知憩在隔壁屋内的家师其实什么都听到了呢。」展昭摇头失笑一番,续道:「拜师后第一年的中秋,正逢家母头次上山来探望,我当时一见上她,当真只觉娘亲真是天地间最美好的物事,甚不想与她分开。待家母下山之后,心中更觉不舍,便趁着日落夜黑,悄悄从房内溜出,想偷偷回去找探家母一番。」
我已听出了兴头:「结果呢?」
「结果?」他展颜一抿,朝我眨了眨眼,「结果仅能山难了。」
展昭笑道:「一个方上山不久的毛孩子,人地不熟,便敢摸着黑走夜路下山,倘若不是家师一路尾随相护,可能早便掉进哪个山沟里头摔死了。我那时几次因绊脚而改了前行方向,也没有多想,哪知其实是师父暗中在助我呢。」
「那后来怎么样了?」
「迷途在山林里了罢。」他说得轻松。
「走了大半夜的路,四望皆黑,风呼影动,最后甚至不小心扭了脚。彼时的我心中终究是开始惶惶,又听到有野兽嚎叫之声响起,当下更是慌张……」他轻笑了一声,笑容里藏了无限怀念:「然后便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叹息,家师一脸无奈地走了出来,最先做的事,却非是责备我私自下山之事,反而一把将我抱起,按在身上轻言安抚……当时其实我早已暗中忍耐了一晚,听到家师这般温言以对,倒是再忍不住,挨在家师身上哇哇大哭了一场。」
说到此处,他长眉一扬,问我:「待当时的我哭完后,你猜家师他说了什么?」
「……跟你阐述夜晚山路的危险性?要你下回莫要再这般偷跑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他只字未提教训之事,只是道,“既已与你下了大半山路,不若便先至山底过一夜,明日天光后再行上山罢。”之后运起轻功将我带回了村中,家母当时瞅见我还甚是吃惊。」
他笑了笑,眼中尽是温暖流水:「隔日家师借口欲采买物事,令我于家中相等……小小一个村镇,依家师的脚程,却采购至午后始回,平白让我和家母多了一上午的相处时间。他自己设下的规矩,倒是在第一年便为我破了例。其实凭师父的轻功脚力,比起下山后复行上山,哪里有比直接上山来得省事呢?更莫提当时的我根本尚于山腰打转,离山脚尚有一段距离。」
……这也是个用心良苦的师父啊。
「家母隔日便对我说明了家师他的用心,要我敬他奉他,日后需得心无旁鹜地学艺,莫要再自己悄悄摸摸地下山……」
他眼中淌流的软水渐渐沉静,沉淀成一种宁润而内敛的气息,温和且致远,兴长途不波:「自那次回山以后,家师待我仍是严格,可入夜后却渐渐会找来说话,说的皆是些他过往在江湖上遇到的趣事,倒是分去了我不少思家之情。家师告诫我道,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当如是,有泪不应轻弹。家师道,惟有当己心先坚强了,日后方能护得住自己欲守护的事物。否则,心若软弱不坚,纵有天高武艺亦是枉然。此理移至武道上亦是。意志尚不能坚定,武又如何成就大家?」
展昭朝向我笑了,笑得有如一段浸润在青潭中的玉璧:「自那之后,我便再不做卷被啼哭此等丢脸事。此一过往,反成了师父日后笑话我的谈资,每每讲起,都不免要令我汗颜。」
我瞅着他一双清澈的眸光里,那于一般时候,从来不会显得锋锐的光芒,却知道在这双眼里头,有一种锐利,藏在层层韬光养晦之下,静时谦润怡处,一动则能破天搏风,其凌厉将分毫不逊于那翱翔于遥东高空之上的万里海青神鹰。此人的骨子里,总是有着一股百折不怯的坚轫,让他总能不畏世险道阻,只如实地遵照着自己的心意飞翔。
也就是有着一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的师父,才能培养出后来这么一个展昭来罢。
他的师父陆放之前辈,想来必也是一名,风骨心志,都不会逊色于他的,人杰一般的人物罢!
清风雅月,片刻闲聊。
彼时虽无一壶花间酒相酌,身旁却有相亲人可伴。一囊平淡白水,于此般的中秋之夜,对饮也能成玉液琼浆。
夜正迢迢,河汉月中疏。辰景正好,公务俗事,烦忧暂且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