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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自河中辗转沉浮漂流后醒转,展某能感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寻常。
非是源于身上诸多伤处带来之不适,亦非源于睁眼后仍旧一片黑暗的景象,而是能感到一双彷佛由过往旧梦里延展出来的温度,抵熨在我的掌心上,捂得我手心生热,连带心口皆似被此份温度煨得随之生暖,竟能令方从伤重中苏醒的自己,心境持把得意外平静。
此般平静心态来得着实有些不合时宜,足令我于苏醒后愣怔了小半晌,方回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处境。
没入冰冷河水中的记忆依旧鲜明,钻沁入骨的寒意,彷若有千万针扎,饶是当时早已心有准备,仍令展某于河中耗尽了气力。
可此刻身下躺的是温软的床铺,身上有熟稔伤药的气味,尚能察觉有一人趴身于咫尺边的床侧,压在自己的袖口边处,呼吸,沉缓,静平。
此一不知来人的手,不晓如何却紧握展某之手不放,纵其似酣睡正熟,却仍然一点也无打算松脱的迹象。
……原来,我这是让人救起了么。
此回情形确实凶险,险些丢了性命,可为何在昏迷之中,却反而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场绵长良久的遗憾里,做了回好梦?
我不觉有些迷茫。
纵明白自己双目已不见事物,仍然惯性将头偏去床侧,欲看身旁此名彷若是因累极方沉沉于展某手边睡去的,究竟乃何样的人物。
……便是此人将展某救起的么?
见他如今这番疲态……莫非之前竟是彻夜顾守于展某的床前?
稍微动了动被握住的指节,却因被含得太牢而不好挣开。我不禁想起于先前昏去的半迷半梦之间,在后半似乎一直有一份令人流连难舍的温度,难道便是由此人的手心中传递过来?
此人是谁?究竟何故会这般……攥著展某的手,紧紧不放?且为何我竟不觉有冒犯,反而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暖意……此床旁之人,莫非乃展某认识之人?
心中诸多疑问,隐约听见不远处有鸡鸣之声,旭日将升,张目……却仍犹夜。
我知此非单仅因目上覆了事物的缘故,而乃误中萧新之毒的作用,恐怕暂时是……皆视不了物了。
心下一叹。
略为缓了缓僵硬许久的肢体,我不欲吵醒身旁此一疑似已为展某操劳或许有夜的恩人休息,小心避免牵扯到被他所攥含住的右手,忍痛以左手撑坐起身……虽已极尽将动作放轻,可床旁之人仍似被这番举动惊扰了到,好在因睡得深沉,仅是略为紧了紧手,低唔一声,换了另一侧头酣睡,并未被展某吵醒。
我不觉一愣。只因此人方才口中所发出的低唔之声,听来竟是有几分耳熟!
低头细辨,手上这一握几与自己的指掌无隙贴合,此人掌心不大,需得覆上双手方能将自己的指掌合盖,掌上略有粗糙,却仍算得上是细瘦,加之方才的低唔之音,已令我想起了一人……可此人此时,又怎会于此处出现呢?
忍痛朝他压低了身子,尚未十分相近于他,便从漫屋药味中嗅出一缕香气,清雅幽兰,先前自他师兄处换过新香方后,以兰香为基底,又多添了一丝淡菊清香为后劲,果然是虞春平日惯用的熏香气味。
……天下间竟有这般巧事?
展某竟是……让他救了起么?
怔了半晌,低头能感受到手上的温暖,我忍不住便开口唤了他的名字:「……小春?」
「……嗯……」
床旁人咂巴下嘴应了一声后,便再无反应,明显是尚未清醒,脸却不安分地在他手下磨蹭了几下,细腻的感触传来,猛地叫人心生一颤,随之竟有股陌生的异感,细绵麻密地从手背上蔓延上身,刹那间,竟叫展某的心口有些紧迫……
身旁人枕在自己的手上,蹭过了后便呢呢喃喃,似在说着梦话:「莫……莫担心……守你……身旁……不离开……」
梦呓虽是破碎,我却莫名听懂了他的意思,大抵是对己的维护,心中难免动容,蓦然想起方在中秋之时,便有一人殷殷叮嘱过自己,嘱自己要小心保重,咐自己需得更重视自己,万莫要招人叨念。
彼时他一双眼神攒攒,满腔心意诚诚,当下只令我莞尔,感念他的关切,不觉便诺了他的要求。
谁知此番离京,遭奸人设计,引来奇冤加身,又受与过往熟人相似之人陷害,于心浮意动之下,一时不察,竟未能实时发觉门外乔装之人的突袭,让自己陷至此九死一生之境地……想来,竟是违了当初对他的一番承诺。
可萧紫一案,如何不令展某心寒?
那名酷似水家如梦的萦萦娘子,究竟是否乃展某记忆中的故人?
倘若是,她何苦要此般当堂诬陷于我?
少时与她之间,虽因年岁尚轻,尚不十分明了何谓缠绵情意,可待她亦是情真意挚,也曾满心期待欲娶她过门,更曾为她的离逝而殇怀……展某不懂自己究是何处行事不妥,使她今日要欺瞒于我不说,更参与如此欲置人于死地的阴谋害我?
便是展某自己认错了人,此女与水家并无关系,可展某当时一心助她脱离困境,岂料换来的却是如此之对待……
浅叹出气,便觉榻边人突地收紧了手,口中几声低唔,迷迷糊糊之间,竟是在道:「……莫难过……有我……陪你……我不……不离开的……」
……这是在睡梦中感到了自己的叹息,便在安慰我了么?
我愣了一愣,胸间忽起一阵酸涨,说不出是安慰抑或动容多些,不觉间已紧握回他的手,方才尚盘旋心间的寒凉之意,早已悄然不存。
……他的手,怎可如此温暖?
我不觉莞尔。一瞬间甚至发了一股奇想,任由自己与他这般青山不老地长握下去……说出来岂不是要让人感到笑话?
***
虞春方从床榻边醒转之际,虽我当下不能亲见,却可想象约是一脸懵愣模样,恐怕还需得花费片刻茫然相望于我,才能完全醒得神来。
几回见到他方睡醒之样,大抵皆是如此,实是讨喜得招人莞尔。
不过此回他很快便醒全了神,尔后劈头对我一阵念叨,果然拿出中秋时曾应与他的承诺来向我讨理,能听出他话语忿忿中带着担怕,说得我着实有些讪讪,只好愧疚与他道歉。
他顾及我双目不便,照顾无微不至,湛汗喂药,上药换药,甚至解带宽衣,清理擦身……可展某何曾让人这般仔细地服侍过?纵是曾有,也是那不记事的年岁了,一时怎不叫人感短绌。
虽说同为男子,便是彼此坦诚相见,理应亦非是何种好介怀之事。可目不能视,他处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猛然感受到一股迎面贴近的气息,乍然闻到一阵惟有与他近身时方能闻上的、若有似无的香气,莫名便令我回想起他方才于睡梦中将脸蹭上自己手背上时、那番肌理滑腻的触感,竟令我蓦然为之一窘,无端竟生出了一种几近「此举似于礼不合」的惶恐。
尤其当他替我更换眼上之药,不知觉间便整人横上身来,绕颈缠带,方寸相依,近乎整个人贴于自己的鼻尖之前,他衣拢里的雅香,混杂着浅淡汗水之气、奔波后残存的尘雪气息,和着一袭薄身的热度,咫尺环绕,好似一丝一缕皆要沁至自己的身上来……竟是,竟是让我的呼吐,逐渐有些不稳起来。
一般替人上药,应当不至于摆放成此般姿态罢……
加之虞春他身量又轻,这般被他压于身上……好似有种被……小娘子压倒的感觉,乃从何而来?
我莫名局促了起来。
「嘿嘿嘿~~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啊~~作啥这般坚贞呢?坚贞能当饭吃吗?爷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莫要再试图反抗了吧?反正你的身子早在昨日便被爷我给瞧光光了,都算是半个爷的人了,如今还挣扎什么呢?没劲!挣扎也无甚意思,不如就乖乖从了爷吧!莫担心,爷不是个会喜新厌旧的人,爷铁定会一直对你好的!来,还不快给爷来笑一个?嗯哼~~?」
哪知虞春其后竟是变本加厉,假街痞样与我玩笑,见我困窘,趁机说了一堆浑话不说,玩戏至末尾,甚至以指挑起我的下颔——此般轻佻的语句、此般戏谑的语调!
竟是学得与那些惯于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模一样!
……竟将展某当成了,当成了……街边的小娘子一般耍弄?
思及此处,面上止不住一热,尴尬中抑不住一阵意乱,反应过来后随即又一冷,竟有再不能忍受之感,扯臂便将他挥出了床帐之外。
哪家的小娘子,能这般随手擒来地扒开男子衣衫,并说出此类无正经之话,甚还敢做出……如此轻佻之举动,完全不知羞臊?!
方才于一刹那间,将他想作似小娘子一般的奇念,果真乃展某自己一时想岔了而已!
……稍慢,此虞春能将调戏人之举动及话语,做得如此行云流水般顺畅,不会真在外边常对著何等娘子家家,做出过相类的事情罢?
……不行!
怎能任他行如此举止偏差之事?
找机会得好好同他教训个清楚才是!
(十八)
当虞春知悉白花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后,与包大人他们一般,毫无犹豫信了展某的清白。只是却对展某误中蒙汗药的因由有误解,任我如何辨明皆是不信。
「嗯?如梦啊……」他噙著戏谑的声调,一副体谅模样,拍上展某的肩,语调仍旧是怎地听怎地有些不对劲:「没关系啦,此事无甚好羞耻的,你莫需觉得难以启齿。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嘛!总是有些心猿意马的时候,我能理解的!」
……你是理解了何事?
……他究竟是联想到哪里去了?!
虽说饮下酒水当时,展某确实因想起一些过往而分开了神,以致未察觉酒水中的异样……可哪里是如他话中暗示的那般无正经的原因!
虽说非是何种天高的误会,我却不愿他如此看我,只好再澄清道:「不,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可他却似早已笃定,竟是不打算听,还自顾自地打岔,自以为识趣地引开了话头:「好了啦,先不说这个了,当务之急该是想办法治好你的双眼。既然开封府暂时不方便回去,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不知为何,见他竟当真似此般想我,我心中却是隐有些焦躁,更想与他说明清楚:「不,小春,你先听我说……」
「没关系,不用说——」岂料又遭他再次打断,仍旧一副体谅的语气道:「我都明白……我也是去过那种地方的人嘛。佳人惑人,我也真能理解的!你也莫须再纠结此事了,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乱蹄,偶尔栽这一回也无甚好可耻的。万幸的是他们并未趁你昏迷时另对你做出些什么事来,要不然你才真是亏大了!经一事长一智,下回上妓馆小心些便是。嗯?」
……你究竟能理解何事?
——莫非他过往上青楼妓馆之时,便是此般无个正形的模样么!
差点将此些话质疑出口。
正忍抑之际,却听着他早已不以为意将话题岔去了老远,仿佛展某方才欲辨清之事根本无足轻重,无甚好需介意。
我莫名觉得憋闷,堵了一口气,一时便不再想与他多作解释了。
***
县城西南,一幢二层屋院中。
当虞春猛然从自己身后窜出的那一刻,展某便已倒抽一气,能觉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尚未及展某反应,他便已被一股力道重撞回展某身上,竟生生替展某挡了萧新雷霆万钧的一剑——意识到此事的我,几是通体惊骇,接住了软倒下来的他的身体,手竟是止不住轻颤,感到他在自己怀中失去了意识,更是惊惶,心口彷佛要在那一瞬间止了跳动。
……幸好,他身上穿有李老前辈留与他的贴身银甲。
幸好,于银甲的相护之下,他性命无忧,人亦安然。
抱着昏迷的虞春被锁进地室之时,我心中当真仅馀下满腔庆幸与后怕。
全然不敢去想,倘若怀中之人今日真便这般长眠在了自己怀里的话……心上一阵阵撕扯般的锐痛,一想便要疼得几令展某无法忍受。
我不由得抱紧了手中之人。
我只想他好好地活下去……
展某对此人不求其他,只愿他往后皆能平安地活下去!
近抵著怀中人的呼吸,周围一片黑暗与寂静,我突然便生出了一种念想,一种想护着怀中之人一世长安的念想,再没有任何时候,比起此时来得这般鲜明强烈过,却不愿再深想其他原因。
心底似乎有何种不知名的物事,悄悄落了根生出了些东西。
只是自己,当时尚不明了。待察觉之时已然根深,复想拔除……又谈何容易?
***
偕萧紫同返开封府复命之时,因许久与府内不通消息,造成了误会,竟是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公孙先生其后坚持要亲视我伤处,并详问曾中眼毒之情形,服下何种解药,我一一告知。
待诊问告一段落,却闻外间吵嚷,步出便见到虞春涨红脸遭赵虎制在臂下扑腾、张龙一旁惊惶失措阻止无能的景象,连忙出声喝止。
赵虎并未觉自己方才行止何处不妥,一听我唤他,很快便上前来与我欢谈,其身后的虞春却是捂脖一脸哀怨,瞠瞪向他的背影,气喘吁吁,半晌皆还未顺过气来……
他这副怨怼样貌著实可怜,思及他在县城时终是结实受了萧新一击,虽有银甲替其挡去了锋利与大半力道,却不知有无有后遗之症,为防万一,我还是请了公孙先生替他相看稳妥。
未料未及公孙先生把到他的脉络,张龙赵虎为见识他身上的密银宝甲,倒是与他先打闹了起来,动作粗横,看得人一旁生忧,无奈他们正闹在兴头,却是听不进旁人制止。
眼见虞春寡不敌众,赵虎一掌便要搭上他衣襟,扯开他的衣衫,我心中一跳,未及多想便先出手架开了赵虎,孰料赵虎竟未站稳,一头撞散了公孙先生桌案上的卷宗……当场顿时一阵冷凝。
结果张龙赵虎虞春三人,皆被公孙先生留下收拾善后。人人连一句辩解的话皆不敢讲。
与在屋内时的肃然神色相比,公孙先生与我出了房门以后,面上却转为一派悠然,随后抚胡浅笑地问我:「往日甚少会见展护卫你直接介入张龙他们的打闹之中,今日怎地忽然插了手了?」
我被问得一愣,想了想道:「当众掀人衣衫,终是于礼不合,不甚妥当。」
公孙先生却是笑了:「炎炎夏日,张赵二人光着臂膀都找小春打过架,何况他们之间的打闹,于礼不合的时候可多了,若非必要,或怕误了正事,也未曾见过展护卫你如今日这般插手过。」说著长目微瞇,面上笑意不减,「……看来小春此回立了大功归来,倒是为自己寻得展护卫你这么一座靠山了啊。」
「先生……」听出面前人的取笑之意,我不禁苦笑道:「先生莫要这般说。此回出行,展昭著实累得小春遭了好几次祸。便是于此些小打小闹中,作他几回靠山,又有何关系呢?」
公孙先生大笑:「未料想,展护卫你这便是承认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插手时不及细想,如今经先生提醒,才发觉或许是这么回事。先生瞧见他脸上的伤了么?那亦是因替我寻药方遭的罪。此回我对他真不知该如何补偿……先生,今日可否看在展昭的面子上,让他早些回去歇息?他虽未曾言之于口,可我也明白先前为照顾无法视物的展某,他时刻将精神绷得紧,后来又顺我之意急行赶回开封,体力上约莫也差不多至了极限了……」
公孙先生抚了抚胡,笑得温和:「……既是如此,那我便应了展护卫此回的情罢,待会便要他回去歇息就是。」
我拱了一手:「多谢先生。落下的进度,展昭明日便替他补足了。」
公孙先生摆了摆手:「这倒是不必,你如今还需得好好休养才是。各人造业各人当……剩下的部分,便让张龙赵虎他们二人自己负责整理好便是。」
我:「……」
忽然觉得对张龙赵虎二人,好像有些亏欠……
抱歉……展某之后,再想其他的方法补偿你们罢。
(十九)
白花案那年的岁末,朝廷上并不安稳。
因萧新而死了数名官员不说,其后又先后有贝州叛变与火烧中宫之乱,虽先后皆定,可其中内情却仍疑点重重。
大宋的治世,好像走至盛极,台面下中有何不知名物已开始蠢蠢欲动。其后月余,职守禁中之时,常见官家凭案眺栏远思,神情凝肃,不知所想。
暂调入禁中守卫,宫中气氛紧绷沉郁,便使人分外思念起宫墙外市井的喧阗……多日未曾回过开封府去,不知府内众人如何,公事是否还可忙得过来?
终于调回开封府常备的那一日,我在外头头一个遇上的熟人便是虞春。
他一脸惺忪地从不远处走来,平日目光说不上好,可遥遥见上我时,却蓦地便展开了笑容,加快脚步走将上来,既是大喇又是亲昵地朝我打了招呼,看得我不觉莞尔。
官场沉浮至今已有数载,自己最终愿意长待的地方,果然还是仅有此一座开封府而已。
被调入宫中常驻的时日说短不短,说长亦不算长。
未料眼前这虞春却似在这段不算长的期间内又不知折腾上何事,于府门前与我尚未及寒暄上几句话,便脸色大变,突往府内拔足狂奔,直至躲到一道墙后方敢战兢地探出头来张望,还是满脸的惧色。
我以为他惹上何种麻烦,细问之下,才晓得竟是一椿风流帐。
听完他的叙述,回头瞥向府门外一名频频朝府门内探首的女子,窄袖对襟的八幅石榴褶裙,上头纹饰繁复,色相鲜艳,俨然是富家子女方穿得起的样式,细腰贴身的剪裁,衬得她体态绰约多姿,面上薄淡脂粉,面容清丽可人,行止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婉约,却另有一番利落爽快的气息。
此女观上去,其实并不似虞春形容的这般可惧,不是么?
听虞春描述,此女似对他情有独锺,虽举止作派听来确有些出俗,不过单就敢爱敢恨一点而论,倒也有几分江湖儿女身上常见的不拘特质。
虞春他的年纪也不小了……
其实他倒也颇受人喜爱,平日也有过一些小娘子委婉向他表示过倾慕之意……
回头瞥见他正一脸幽怨地咬唇抽眉,面上忿忿然不知在想何事,我心底忽然无端便生出了一股道不清所以然的躁意。
个人情爱之事,旁人一向不便太为介入,对此我亦不好多说。略去此般躁意无意细想,我伸手揉了揉他头顶聊表安慰,尔后便转身先往书房去找包大人告事了。
无料想虞春的此桩风流事最后却愈演愈烈:当街追逐、入室逼亲、甚至牵扯出一段与王勤的蜚闻……
听张龙他们调侃著他与王勤之间的虚事,纵明白全乃玩笑之话,心头却抑止不住生出一股不虞。
自从白花案回京以后,展某便觉自己似乎不时是有些奇怪,每每遇上与虞春相关之事,总会莫名多出一、两绺连自己亦想不明白来由的情绪。本以为乃因对他在白花案中所为的感念与亏欠所致,是故才极尽所能地想对他多加关照……
可此般想法,却在意外撞见他与王勤耳厮磨鬓地在交谈、尔后羞恼地自后者怀中挣开的景像时破裂了。
——他怎地可任他如此亲密无状?
——他怎地可待他如此随意轻佻!
当时最先于自己心底生起的,竟是一股几近于妒怼的愤怒,一瞬间让我参破了自己的心思,霎时令我羞愧难当,几乎是无地以自容。
我竟是,竟是对他……起了此般有悖伦常的心思么?
展某是从何时开始,竟对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兄弟,生出此种不堪的……?
我心中一时惊涛骇浪纷乱不已,端是再无法旁顾其他。
猝然与虞春目光对上之时,当下只觉自己满面烧灼,浑身难堪不已,再无法忍耐立足于原处与他相对,竟是几近落荒而逃般离开了现场,听着他于身后的声声叫唤,却无力回应,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副躯体,半寒半炙,犹如坠入了无间地狱。
一路慌行回到开封府中,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早已无暇顾及那些零星上前攀谈的旁人的言语。
自己难堪的心思一朝被如此突然摊呈于自己面前,我心绪杂乱如麻,回想起当初于襄邑县削发一案中,初见到虞春清丽女装扮相时一瞬间曾划过的失态、想起于都粱山下的黑店里,抱起在桌边熟睡的他,被他身上香气吸引,蓦然瞥见他露于衣领外一截白嫩的脖颈时,脑海霎时浮起的遐思……想起那于常州桃花林下,扶着摔进自己怀内的他时,心底最后没来由浮起的一股躁动。想起见到武进县一帮匪众之大头目,于分别前亲昵抚摸他额顶时,自己胸中横梗的一股异样,得知他隐瞒师门一事时心里庞大的失落。
想起便在不久以前,他救起漂流河中的自己后,为替受伤又无法视物的自己换药,因包扎得过于专注,以致于整个人横身贴近而不知异,自己却渐被他身上的气息扰得有些心猿意马,尚莫名不知所以……以及抱着昏厥的他落在萧新密室之中时,突生的那种想护他一世长安的念想……
我蜷紧了指节,当真想狠狠揍上自己几拳!
当时只是不知所以的情绪,如今想来却处处皆是蛛丝马迹。
原来、原来自己竟在那么早以前,便对他……便对此一曾被展某视为金兰好友的虞春,存上了如此之旁想了么?
细思益加惊惶。
压下喉间一股似将满溢而出的惶恐,我觉自己已摇摇欲坠。
虞春……虞春他,他自那一年白樊楼顶的一场谈心之后,便对展某彻底撤去了心防。展某可感受得到,他此后便一直将我作至亲好友相待,交往间总是不由分说地相信着我,可我……我却——
我不自觉有些颤抖。
我却——我竟对他生出了此般不可告人之心思,往后还该拿何颜面来面对于他?!
我从无任何时候,觉得自己竟是此般可耻有愧,著实是无颜再对友人。
想当初,包大人还曾叮嘱展某多照看着他,莫要让他因一时好奇而染上断袖分桃之癖……如今回想起来,何不讽刺?
可我闭上眼,却挥不去此数年来与此人共事交往时的点点滴滴,脑海中竟控制不了的尽皆是他的身影……
当年于陷空岛地道中他奋不顾己的相护……
当年血云幡一案后,他想方设法诱我爬了酒楼顶,不惜揭露自己过往的伤心事与我谈心,只为宽慰于我……
当年他曾心意拳拳地替我求来护符,那纸护符至今仍戴于展某身上,自那之后的每一年,他皆会不厌其烦为替我拿回庙里过香,只求庇佑莫断……
去年清明扫祭,他曾于家父家母坟前备置的那一大捆纸扎……还有,仅是在墓前将他介绍予长辈知晓,便叫他动容至低头敛目,还欲强作平静,瞧着都令人觉得可亲可爱,难叫人不多出一分心力来照顾于他……
忆之生动若昨日之初。
傲沧庄南宫家一事了后,曾与他及玉堂寻幽访胜、泛西湖而游,船上他耐不住睡意,频点几回头后终究睡去,差点磕着船壁,让我及时拉至身边靠着,见到他那无备的惺忪之相,可让人心头生软,连玉堂在旁瞅着笑话一阵后,最终皆不忍再相吵。
再尔后,第一回与他汴梁同度的中秋夜,偕伴着兴奋的他四处探逛、又为他的新奇之貌而决定赠灯与之放流……汴河水旁,流光璀璨,此人的平安祈愿、望着展某的殷殷叮嘱,莹亮的目光,是如何地瞅得人心内生暖……
便是此副时常莹亮瞅过来的眼目,眸中的风采总是多变,时而茫然无焦,对着某处发恍,时而瞇眼远看,重睫犀利,却不知到底有无看清楚物事。时而垂睫凝肃彷若玉雕,时而又灵动聪慧,转盼流光……这两泓泉水中若沁上了笑意,常便叫人更不舍离眼。
无一忆之不是栩栩如生,色彩鲜然。
但无论何时何地,展某皆可以看出,他这双眼中有一份一旦给出后,便再曾不收回的信任,瞅过来总带着亲昵。此份因亲昵而生的信任、抑或是因信任而生的亲昵,让我更是忍不住想益发拂照于他,只想将他纳于自己的羽翼下保护。
……原来,我竟是如此深刻地在在意着他么?
原来,我竟已是如此深刻地锺意于他了么?
更深露重,心绪难宁,一夜灭灯无眠。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如此急风?
猛然发觉的此一份情感,难以向他人启齿,又令我一时惶然愧咎,不敢见他。
不敢见他,便只能尽量避免,避免相见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