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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一)
五月二三日,过午,南清宫再接一帖,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
帖上有云:
『闻君有大食之百瓣琉璃莲华台一盏,通体澄透,举世罕有。今得人觊觎,吾心甚忧,恐明珠蒙尘,特为君分愁。
五月二四,夜子时,吾将掩月而来,代君顾看华台,惟吾平生取物,取之有道,未有一物违心。五月二六,夜同子时,非吾心愿物,将完璧归赵,请君勿忧。
无痕雪李云』
(一一六二)
……这云师兄偷跑!
帖上所载的事情根本不在那夜于福华客栈内提过的规画内,我听闻后大感吃惊,而白玉堂不知从哪处得了消息,跑来向我打探未果后,便独自奔往南清宫凑热闹去,一点也没有要带我去同游一下的意思,真是不够朋友!
不过他的话里行间,却透露出他早确定真李云在京城的消息,让人著实对他的消息网路感到好奇。
……等等,承贯下咱们无痕雪一派爱显摆的秉性,这该不会是云师兄他自己放出来的风声吧?!
(一一六三)
当日稍晚,步军副督指挥使时因急事被留禁中,由开封府四品护卫率御林军若干,驻守南清宫殿,警戒森严,虫蚁难穿。
惟子夜刚过,却见琉璃莲华台不翼而飞,周围军卫软倒,惟无人有伤。
展护卫见可疑人影,前追,惟此人轻功造诣非凡,追踪十里,竟消失于汴梁城的万千巷弄之中。
隔日,白玉堂来到开封府,对我由衷赞叹观热闹感言,曰李云轻功绝妙,实无愧于八卦迷踪步之盛名。
历代神偷无痕雪的种种事迹,一时若飞蚊般充盈市井,真假李云之说纷纭,坊间一片扰嚷,人人好奇此事之后续发展。
(一一□□)
五月二五,帖载完璧归赵之日。
南清宫内外,由步军副督指挥使狄青与开封府四品护卫展昭领人联合驻守,警备更严。
是夜,我焦躁地留在开封府衙内,听着外头嘈杂的虫鸣声,内心时时烦躁地有一种想翻桌的冲动。
我想那暗中假冒之人若欲与云师兄接触,今夜便是最后时机,必会埋伏守候,情况定比前日云师兄下手盗物时更加险峻——这点青师兄和展昭一定也推测得出来,不知他们现场要如何安排应对?
青师兄如今心里一定很纠结,本以为可于二五那日先一步抓到冒牌货把事了结,没想到自家师兄竟瞒著人亲自把事情给搅浑了……
倘若云师兄能一切顺利固然是好,可一体两面,另一头守备不利的展昭和青师兄,会不会因此便要倒霉了呢?可这两人目前都算是官家跟前的红人,苦主八王爷又以热爱江湖人事闻名,宝物若真原物奉了还,上头还会对他们俩的失职给予重罚么?
倘若云师兄失败……我却是不敢想象,那般离世独立而清冷的男子,竟要流落到大狱此种黑暗脏污的地方。虽然听说人家以前在闯铜墙铁壁玲珑八阵之类的地点都没在怕了,就算真流落至此,也不知能不能真得困得住他。
可……不管走哪样结果,暗处都会有那假冒之人盯着,暗处的背后,更疑似有一只效法歌剧魅影遮著脸的变态在虎视眈眈,最麻烦的部分恐怕才正将开始!
而且……青师兄一直担心云师兄的身体状况,究竟他的身体是如何了啊?
那晚问青师兄他答得好随便——「曾受重创导致不宜长时间催动内力」的标准在哪里?
咱们这位云师兄不要旁人帮忙单枪匹马地行动,喔可蠢蠢欲动在暗处变态依概率来看,肯定从来都是成群结队的啊!
我一方面担心云师兄,一方面又担心展昭与青师兄职责在身的成败后果,真是蜡烛两头烧,内心好矛盾——谁快来纾解一下在下这种疑似无间道的苦憋心情啊啊!!
(一一六五)
月落星移,晨方五鼓。
开封府后门处窜入二名人影,其中一人陷入昏迷,被另一人搀扶回来。我得了消息后急急冲往西厢房,一脚踢开了房门。
「……小春?」展昭手握剑柄挡在门口,官袍几处破损,见是我颇为吃惊:「你怎么还留在府内未回去?外头出事了么?你为何看来如此慌张?」
我心如热锅蚁,未多言便挤过他和包大人这两道人墙,急急来到床边,透过公孙先生的背影看清了床上人的面容之后,不禁惊呼出声:「……云师兄!」
我那时心里着急,并未留意到自己这句话给现场人带来的冲击,眼中只能见自家刚相认没多久的师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眉紧蹙,眉眼间透着一股黑气,唇畔淌血,人却已是失去了意识。
我著实心慌意乱,一把揪上随即跟来床边的展昭便急问:「……他怎么了?你们今夜在南清宫发生什么事了?」
问完才注意到展昭黑沉眸中的明灭闪动,他紧紧蹙着眉,一瞬也不瞬地望向我,将手缓缓按住了我拉向他的腕处……再开口,声音竟有些干哑:「……小春,你……你方才喊他什么?」
「云师……」下意识开口回了半句,我瞬时察觉到问题所在,嘎然便止上了口。
看到一旁王朝马汉二人瞠目结舌,投过的目光像是不敢相信、包大人粗眉纠成一团……相较之下,反倒是公孙先生最为淡定,只是皱眉往这儿瞥了一眼,随即便转了过去继续他的诊治工作。
展昭看过来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戒备,只听他语气中略有僵硬地问:「……小春,你早便和李云前辈熟识么?你……你是神偷无痕雪一派的门人?」
沉黑的眼眸中若有受伤,看得我当下如五雷轰顶,心中撩乱,仓皇不已:「我……我……」
我了半天,却是不知下一句话该如何续说。我的耳内嗡嗡鸣作,再听见的换作王朝严肃的质问声,我愣愣呆望着房内众人,见他们脸上各有惊疑,心头如拽了块沉铅,彷若直直坠至了脚底。
我结结巴巴:「我、我、我……我是……」
……怎么办?!被知道了!!
我脑内一片空白轰然作响,一时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他们……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是想吃里扒外,甚至想沆瀣一气,才故意隐瞒他们身分?
我心中恐惧杂乱忍不住开始慌恐。
他们、他们会不会……会不会从此往后,便要拿我作叛徒看待,再也不会对我推心置腹,甚至此后……便要与我形同陌路了?
可我,可我,可我不说,是真的无其他的恶意的!一开始会隐瞒……是交往上的习惯使然,也是因没事也无必要特别挑出明说……直到后来出事,可事涉师兄,我心里更是没个准……
我觉得好像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直窜上了脑门,几乎要令我僵得彷佛都未再能吸气。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已不由自主开始轻颤,可事到如今,却早不知该从何而解释起,听来才不至像是在诡辩。
(一一六六)
「咳,你……你们,你们莫需为难于他。咳……咳!」
便是如此惶恐无措之际,却有一声嘶哑的嗓音打破此紧绷的寂静,床上人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不似几日前那般清冷,却多了几分不容分说的坚决。
他不顾公孙先生的制止起身,半靠在床柱上,低喘了几口气,方吃力地道:「此人……名义上、虽系我师弟,可实际、并不算我门弟子。我从未允他在外能以无痕雪一脉人自称……你们可莫要迳自便将他……与我并作一谈!」
云师兄蹙紧眉,额角滑落几滴汗珠,脸色愈加苍白。
「师兄!」我见状连忙上前要扶,却不料遭他一把挥开,他自己因这动作半倒回床上,冷漠的脸上竟现出了几分微忿:「与你说过……莫叫我师兄!你……不过是师父晚年见可怜……收留下的人,师门技艺……一窍不通……师门事务……又懵懂无知,何有资格……称我……称我作师兄!咳咳!」
「师兄……」见他如此模样,还不忘句句为我开脱,我当下是既觉难过又有感动,不觉哽咽。
云师兄听我这一唤他,张了眼怒道:「闭嘴!毋须你来……可怜我……」说着,整个人倒回了床上,又是失去了意识。
「——师兄!」我扑回床边,暂已没暇心再思考身分破底的事,抓着床旁公孙先的袖子问:「公孙先生,他怎么了?到底哪里受伤了?情况如何?严不严重啊?你快帮他看看!」
公孙先生意味深长地望来一眼,回头瞅了瞅包大人,见包大人无奈地点了点头后,叹出了一口气,道:「此人胸口曾受过重创,亏其功底深厚,加之良医调养,始能痊愈……可当初终究系伤了心脉。痊愈后,本宜静养度日,不可再强催内力。平日无妨,一旦催力过遽,将耗心损脉,对身体伤害甚大,十分危险。」
说著停顿了一会,思索片刻,又道:「今夜他这一番动作,实已逼近平日所能负担的极限,亏得其日常养护得不错,原本只要稍加休养,便也能逐渐恢复,不过……」
公孙先生取出一方白帕,上头放了几根细针,针身呈现诡谲的绯黑之色:「伤他的暗器上却淬了毒。此毒甚为诡异,一入血脉便沉入腑脏之底,无法以内力逼出,虽不至令人即刻致命,可毒走经络,在体内的时间若拖得长了,恐于他的神智不利。」
包大人眉尖微拢,神态凝重,问:「……那么公孙先生,此毒是否可解?」
公孙先生叹了口气:「观此毒应是出自西域,恐须特定药引始能解。学生无能,却不知药引为何。如今只能先用金针压制住它的毒性,再另寻其他的方法了。」
我听后大惊:「公孙先生……你是说你救不了他吗?!」
公孙先生看过来的眼里有不忍:「……此毒若使在一般人身上,或许还可试药求解。惟此毒的毒性太过霸道,非同等霸道之药难以化解。这李云心脉有旧疾,又经今夜损耗,若要试药,却恐他身子会……承受不住。」
我呆愣在原地,天地彷若轰然崩塌,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展昭神色复杂地望了眼我与云师兄,上前向公孙先生拱了拱手,道:「先生能否再想想办法?今夜暗器本系冲着展昭而来,若非得此人相护,如今卧于床榻的……应是展某才对。」
「……哦?展护卫,今夜究竟是如何回事?」
包大人询问了详细情况,一时间众人也不顾追问我和神偷无痕雪一派的关系。展昭简略说起该晚情况,低磁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在已有些失神的我的耳边响着。
该夜李云归物后欲走,他与狄将军一道追去,半途却遇上大批黑衣人马埋伏,日前于傲沧庄内出现的、那名假冒为李云的绿眼蒙面人赫然也见在其中,还似为那群黑衣人的首领,开口是欲请李云跟来作客——
双方嘴上来回了几句,却由狄将军率先出手,他把李云交给展昭看捕,自己却将那绿眼人引离了援手,尔后两人却不知打到了哪里,竟然无踪了去向。
李云身手颇高,轻功造诣比起展昭又只高不低,想生擒不容易,正交手间,剩馀的黑衣人加入战局,目的似乎亦想擒捕李云。
这群黑衣人人数众多,身手也不容小觑,明暗相合,展昭与李云一时被迫分了开,各自难摆脱——但最可怕的是他们手中的无名暗器,威力竟凶猛得惊人,展昭只让他们寻隙启动机关,七十二路飞针瞬间倾匣而出,铺天盖地,攻击范围之内,要全身而退已无可能。他正咬牙欲硬挡之际,却见李云闪身而入,竟替他阻下了那阵暴雨般的袭击,随即两人一起跃冲出伏围,才算勉强脱开了身。
(一一六七)
我听得恍恍惚惚,明白青师兄必是不想云师兄单剑与那冒名之人赴会,又不愿就此让冒牌货逃逸,断了幕后指使人的线索,才中途打断谈话,并利用展昭拦下云师兄,自己方追着蒙面人离去。
我看着云师兄苍白的面容,连唇畔都褪去了色彩,紧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云黑两鬓已让汗水浸了透湿。
云师兄给我的第一印象,乍见如皑雪中绽放的一朵洁素白梅,清傲雅致,渺渺出尘;可一旦与之交谈,便可感受到他周身一股如兰般雅秀的特质,全然不似白梅般不可亲近。和他相处谈话,有如置身于幽谷的高兰,闲静雅适,不管再怎么烦乱的思绪,似乎能于转瞬归于平静,给人的感觉,却是舒适而澄透不已。
这么一个宁淡悠远的人,如今却倒卧床榻,虚弱地像将透明消散一般,一向清淡出尘的眸子,方才却为维护仅有一面之缘的后辈而染上了情绪,如今紧紧闭着,何时可复再睁开?
我蓦地想起另一个冷穆的身影,白衣垂发,青丝随意束在颈侧,端正雅坐,在那场夜谈之中,从头至尾皆未曾出声打断过我们的,那个号称能使阎王发愁的男人。
我猛然起身,下摆一拎拔腿就往房外冲去,卯足了全力,恨不得脚下能生风。
「展护卫!快跟……」
被我远远甩在身后的厢房里,隐隐约传来包大人急促的惊呼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