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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人怯生生地答道:“老朽收了王家送来的十块银贝,故而不便前去?34??”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瞬间让苏季的呼吸变得急促。记忆中的熊熊烈火像一只舞着利爪的猛兽,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你的亲生骨肉就值……十块银贝?”
苏大人肩膀颤动了一下,听出苏季话语中充斥着愤怒,连忙解释道:
“苏季乃亡妻所生。至于是否为是老朽的骨血,还未可知。”
“你怎会不知?”
“夫人去世前的一年内,老朽从未与其同房,谁知她竟怀胎十月,生下一子。后来听闻曾有一红衣男子出入闺阁,老朽便一怒之下将她……”
“将她怎样?”苏季厉声大喝:“大声点!让全城百姓都听见!”
苏大人只好大声喊道:“将她打入天牢……每天用炮烙之刑……逼他说出实情……直到将她煎熬致死……”
一番话令百姓们瞠目结舌,人头攒动的广场顿时掀起一片骚动:
“听说炮烙就是把人绑在炭火烧红的油铜柱上,活活烧死!”
“他怎忍心用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折磨死自己的夫人?”
“这个人真的是那位苏大人吗?”
“若非官商勾结,王家怎敢仗势欺人?大伙儿都被这狗官骗了!”
苏季双拳紧握,直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抑制着不断抽搐的嘴角,压抑着心中的狂怒,问道:
“你既然怀疑孩子是红衣男子的骨血,为何要将他抚养成人?”
“那红衣男子是个法力高深的妖人。老朽怕他回来报复,把老朽克扣粮饷,贪赃枉法的事都说出去,因此不敢亲自加害,只得暂时他养大。直到王老千找上门,老朽念这孽种十多年来作恶多端,正好借王家人之手将其除掉。老朽一时糊涂,求大仙饶命,饶命啊!”
苏大人将头磕得阵阵有声,头顶的乌纱帽滚落下来,露出血迹斑斑的额头。
苏季扫视周遭的人群,人们的表情虽各不相同,但无非夹杂着几种情绪:
惊愕、失望、鄙夷、厌恶……
他回想起通天庙大火那天,这些人脸上也是如此表情,仿佛能将一个人生吞活剥一般。
“饶命?”苏季苦涩地一笑,道:“你问问这些人答不答应。”
苏大人浑身战栗,朝愤怒的百姓们虚张声势地喊道:“你们……你们这些刁民土狗!胆敢造次!本官定会叫人扒了你们的狗皮!”
此时,伪善的面具已从那张老脸撕下,一副狰狞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祭坛之下,人们的表情逐渐由惊愕变为愤怒,攒动的人头逐渐向一个人靠拢。愤怒的火焰由一个人扩散开来,燃起一片汹涌的人潮,逐渐蔓延整座城池。
人们唾骂、人们咆哮、人们撕扯,用手,用牙,用刀,撕去那个人的衣衫,撕扯那个人的肉体,打断那个人的骨头!
苏季缓缓转过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祭坛走去,落寞的背影与沸腾的周遭格格不入。
他将头高高扬起。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红肿的双眸,他可以带上那沉重的面具,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再也不需要面具了。
崭新的人生尽在眼前。他拂袖转身,俯视昔日视自己如草芥的云云百姓,如今他们全部臣服于自己的脚下。
他痴痴地望着祭坛之下,沉声问身后静静伫立的善财公子:
“我的亲生父亲,是不是你杀的?”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真的,我会亲手将你手刃!”
苏季的语气无比坚定。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认真的一句话,认真的就像是在发毒誓,让人听不出一点儿戏的意味。
然而,善财公子却笑了,笑得弯下了腰,差点背过气去,仿佛这句话比世上任何一个笑话都可笑。
“那道士想必与你说了我渡劫之事。我们不妨打个赌,一年后我会在周都镐京等你,若到时候你杀不了我,我就拿走你一样心爱的东西……”
说罢,飘渺的青衣背影消失在茫茫人海,这是善财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心爱的东西?
事到如今,苏季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心爱的东西,也许一年后会有吧,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苏季清楚地记得,善财公子离开那天的夕阳,是记忆中最红的时候,不知这是否正在预示着什么……
次日天明,朝歌百姓再也没有看见过苏大人,乌黑油腻的土地上,只留下刀斧的划痕,还有几缕官袍的碎片。
有人说他被愤怒的百姓们生吞活剥,也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做他的官老爷,总之众说纷纭,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
天色微明,四下无人。
一辆马车自东而来,滚动的车轮碾过官袍的碎片,掀起一片尘埃。
赶车的车夫顶着一头肮脏油腻的头发,乱得像是被炮仗炸开了花儿。他是茶里王家的车夫,姓马,外号“马后炮”。
车内的茶里王抚摸着一双稚嫩的小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忧,堆满眼角的皱纹愈加深了。
小手的主人是他的外孙“儒郎”,今天刚满九岁。儒郎继承母亲王夫人姣好的容貌,秀气得像个小女孩。哪个妇人见了他,都忍不住想放下自己的孩子抱抱他,蹭蹭他可爱的小脸。
儒郎望向茶里王,撅着红润的小嘴,不解地问:
“孙儿还是不懂,为什么狐夫子无论说什么都一定是对的?爷爷不是说,人都会犯错吗?”
“狐夫子不是凡人,是仙人。仙人说的一定是事实,哪怕他说爷爷是个仗势欺人的混蛋,你也要坚信那是对的,万万不可怀疑顶撞。”
儒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心中的迷茫又多了几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发生剧烈的摇晃。马后炮吆喝一声,勒住车马,就听惊魂未定的茶里王厉声骂道:
“你这杀千刀的戎犬,是想要我的老命不成?”
听到戎犬二字,马后炮顿时眉头一皱。他知道戎犬是对西戎人的蔑称,而自己身上流的正是申戎的血。但畏惧于茶里王的淫威,他还是硬生生将这口气咽到了肚子里,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笑着解释:
“老爷息怒!有个问路的拦车。”
听了这个解释,坐在车里的儒郎觉得很奇怪。在他印象中,王家的汗血马向来是出了名的骄横霸道。它在城中横冲直撞,从来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一匹飞驰的烈马停下来?
儒郎好奇地掀起车厢前的布帷,露出一双大眼睛向外看。
朦胧的晨曦之中,只见一个雪白的人影站在街道中央,挡住车马的去路。
这人全身都是白的。
白靴,白裤,白袍,白玉带,连斗笠也垂着白纱,紧紧压在额上。其实他就算不戴斗笠,也根本没人能看到他的脸。那张脸被一块白布遮住,只露一双眼睛。除了这双凌厉的眼睛,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
儒郎只见戏台上的刺客有过这种扮相,没想到今天竟在街上遇到一个。可是刺客的夜行衣通常都是黑色,而他这一身雪白,恐怕在夜里也会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真想不通他为何要如此装扮。
白衣人静静伫立,目光扫视着车马。儒郎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那冰冷的视线,连忙将小脑袋缩了回去。
“嗖!”
白袖中飞出一块亮白的银贝。
马后炮接过银贝,贼眉鼠眼地取出一根裹着白布的木头。
白衣人把那木头从白布里抖了出来。那是一把桃木剑,剑锋残留着风干的血迹。嗅过沾着血迹的部分,白衣人顿时眉头紧蹙,问道:
“人呢?”
“什么人?”
“剑的主人。”白衣人的语气冷得似能将人冰封。
马后炮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自从进了青灵庙,就没再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