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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法罗浅色眼眸, 络腮胡子,腰间缠着细细的金链子炼制而成的腰带,细细的金环交替错杂围在一起, 却不断裂, 这是极高明的锻造技术。
他开口说出字正腔圆的官话:“天-朝皇帝未免太过霸道,你们的士兵闯入驿馆强行将我们带到这里, 莫不是想对我国宣战?”
方艳轻笑道:“你们也有国吗?”
言语中的轻蔑让阿法罗听得一清二楚。
他却不动怒:“好叫天-朝皇帝知道,我们西唐人是正经的唐人后裔,我父罗夏王于今年三月三建国,国号为唐。”
“这我倒是听人提起过。”方艳高高在上, 俯视着阿法罗。阿法罗挺身直立, 微笑以对。
方艳骤然笑了,道:“只是我以为这是个玩笑呢。”
狄人好战, 也善战,但是一向是各部落各自为战,少有联合。方成乾在位时, 对狄人毫不在意, 放任他们发展, 竟然到了现在的地步。
狄人建国的消息传来时,她也不知真假,现在倒是知道了。
阿法罗一向对中原人的性子摸得透彻,这些傲慢的汉人是一向不把狄人当回事儿的, 哪怕去岁之时狄人的联合军队大胜而归, 也没有得到热衷于修道的衡平帝方成乾一丁点儿的重视。
而只要皇帝不发话, 中原朝廷的主战派主和派自己就能斗成一团,对新生的西唐根本构不成威胁。
从这方面来说,方艳的上位对他们来说绝非好消息。
他恭维道:“天-朝皇帝日理万机,我们西唐人人口稀少,物产不丰,国力不及天-朝的十分之一,这等小事,得不到陛下垂顾也是理所应当。”
方艳却不顺着他说下去:“这等小事,放在一边便是。倒是有件要事我得问过使者。”
“陛下请讲,但凡知情,绝不敢隐瞒。”
他的姿态倒是摆得挺低,但是方艳半点儿都不信。
刘建安是朝廷内部矛盾,青凤教是人民内部矛盾,而狄人则是彻彻底底狼子野心的外敌了。
“很好。”方艳温和道。
“方才从驿馆中搜查出一人,据朕宫中的侍卫说来,似乎正是今日刺杀朕的一名刺客,不知使者有何见解?”
阿法罗大惊失色:“谁人敢刺杀天-朝皇帝,又嫁祸我西唐?”
这殿上却不知他一人,此时听到他这句话,到这里之后一语未发的刘建安冷冷道:“西唐立国,天-朝未曾批准,尔等岂敢自立?”
他此时心中的愤懑已经烧干了,自知此时绝无幸存希望,倒不如博一个身后美名。
方艳不再出声,任由刘建安和阿法罗对上。
阿法罗面露不悦:“天-朝皇帝尚未发话,丞相却先妄言,久闻中原礼教文明,莫不是假的?”
他要和刘建安比嘴皮子那是找错了对手。方艳刚出生的时候,刘建安才刚入朝,正是御史之位,要骂谁,那是一骂一个准,甚至把方成乾都给气得七窍冒烟却又动他不得。
方艳正要等着好戏看,刘建安却冷冷看阿法罗一眼,再不发话了。
无趣。方艳叹道:“看来使者是坚持你们狄人和刺杀一事无关了”
阿法罗坚定道:“这天下虽有君子,却还是小人更多,陛下可千万莫被此等奸诈之人蒙骗,冤枉了我西唐忠贞之士哇。”
说话间,他还愤愤然往刘建安撇去一眼。
方艳哭笑不得,他演得倒是兴高采烈,逼真过人,但要是有人真信了,那就必然一脚踩进坑里了。
不过这种场合,本就是假话连篇,各种手段用上,真真假假莫不如是。方艳此前所说也不过是诈他一下,消失的那刺客究竟在哪里,现在还未曾发觉呢。
这个阿法罗实在难办,方艳想。
周鑫等人身份较低,在殿上都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但是刘建安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
他忽然拱手请命道:“陛下。”
方艳道:“说。”
“臣有一言,西唐之事未经准许,实乃恶事,不当行。正好使者在此,不如就让他回去传令,责令西唐国就此解散。”
如果不是这里都是她的下属,方艳一定给刘建安表演一个满脸滑稽。
一声荒谬卡在嗓子眼里将出未出,方艳正色道:“使者受了惊吓,这就回府安歇吧,至于丞相的建议,朕会考虑,择日下旨。”
她说是阿法罗受了惊,对于“惊吓”了他的禁卫军半点处置的意思都没有,阿法罗不以为杵,躬身告退。
他有恃无恐。
方艳回转头来,道:“那些刺客便是你和这人一起招募的吧?”
裴源坐在软凳上,心中也是一惊:他说刘建安有意谋反不过是随口攀扯,糊弄周鑫前去闯府好把裴十三娘带出来的,谁知居然是真的?
刘建安叹息一声道:“不错。”
方艳忍不住道:“你倒是光棍儿一条。”
“君子舍身而取义也,有何惧之?”刘建安坦荡荡反问道。
“是吗?”方艳面色如常,反问道:“臣子刺杀君王,可是为臣子的道理?”
刘建安道:“荆轲刺秦皇,自古为人所称颂也。君主不义,自当杀之。”
方艳抚掌而叹:“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只是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以为你是义,是道理,却怎么敢和狄人勾结?你这话蒙蒙没读过书的,死读书的也就罢了。修建鹿隐观,重用赵昌平,收受贿赂,卖官卖爵之时怎么不说这话?”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最是会骗人。”方艳道。刘建安话说得冠冕堂皇,做事却仍是从自身利益出发。
刘建安见她明白利害,也不多说这种大道理,转而道:
“陛下预备秋后杀人可是真的?预备科举启用新人可是真的?”
“自然如此。”方艳也不指望朝中无人看得出来她的意图,这本是光明正大的阳谋,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那些预备要掉乌纱帽的自然是要阻止的。
“也就是说此事不是你一人之意了。”方艳道。
“我朝立朝上百年,人事流转如同日月之行,已有定律,贸然改变,要出大乱子的,陛下。”刘建安此时的语气完全是老人传授经验心得时的语气了。
方艳不置可否:“真正的变革,你还没见到呢。”
她想了想,又道:“当然,你也不可能见到了。”
刘建安自然知道等待自己的唯有死路一条,现在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方艳杀人就杀人,干脆利落一刀断头,却从来不将人折磨致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说的是人死之前,看开了,恩恩怨怨也都不怎么在乎了。
方艳见刘建安结局已定,将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的那股子恨意倒也散了。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必然会出宫的?”
刘建安回答道:“案子。陛下潜龙之时选择京兆府时极聪明的,只是在京兆府呆得时间长了,有了案子,陛下就克制不住好奇心,必然前去看看。”
如果但是如此,那也太过凑巧。
刘建安又补充道:“如果陛下不去,计划自然作废。然而科举亦可推迟,对于朝中百官亦是幸事。”
从一介平民,走到如今,刘建安看人的眼光是极准的,他早就摸透了方成乾的性子才得以在丞相之位一呆就是许多年。对于方艳,他并没有下过太大的力气,这么一安排却也安排了个准。
最好的结局,自然是方艳身死,方世平登基,刘建安独揽大权。
只是此时计划失败,面对结局,他也坦然。
方艳此时已经有了定数,笑道“所以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你若真是如你孙子所说,预备联合西北军,我才真的如坐针毡了。”
刘建安不屑道:“若是陛下手中只有禁卫军,西北军和厢军不掌控在手,就敢篡位登基——”
他轻捻胡须,哈哈笑道:“那可不是我识得的清平公主。”
唯有杀了她,才是真正快速而又正确的做法。
方艳笑了,这才是绝顶的恭维。
刘建安长叹道:“只是我没想到那青凤教之人竟然武功如此卓绝,而我随手认的孙子尽然转头坑了我一把。”
他一生看人少有差错,结果最后却被裴源狠狠坑了一把。
刺杀尚未开始,京兆府就已经去堵门了,这还让他如何动作?
方艳合上手掌,又道:“为何放阿法罗回去?说来听听。”
如果说刘建安心狠手辣,奸诈狡猾,方艳一万个相信,但是说他勾结外敌如同秦桧,她就不太信了。
刘建安虽然贪,还狠,可是他绝对是传统的士人,他为宰相期间,也做了些实事的。勾结外敌这种必然遭受后世唾骂的事,他做不出来。
刘建安沉默许久,突然道:“先请陛下保我族七岁以下孩童平安。”
谋反者依照本朝律令,首犯凌迟,九族尽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