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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几人依次坐下,老夫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身后的沈婆子先夹了一筷子。姐妹几人才开动起来。
饭毕, 傅老夫人带着孙女们念了几遍经, 把芳年留下来。
傅珍华出门时, 都略带不甘,祖母偏心芳年,从小如此。
芳年知道祖母必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等祖母坐好,她乖巧地给祖母捏起肩来。
傅老夫人觉得十分的熨帖,暗道自己没白疼芳姐儿。
她闭着眼,似自言自语般:“今日成家二小姐的话, 你有什么想法?”
芳年手上的动作没停, 她猜到祖母留下自己,定是和此事有关。
“成二小姐的话外之意,芳年不敢揣测。”
“哼, 她是什么意思,你不用理会。你只要记得,将来你才是裴家的少夫人,林越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定会敬重你这个嫡妻。”
裴林越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人比芳年更清楚。芳年停下手中的动作, 跪在祖母的跟前, 泫然欲泣。
傅老夫人大惊, “芳姐儿,你这是做什么?”
“祖母…成二小姐的话,芳年确实不敢揣测,因为芳年是真的怕知道真相。”
“芳姐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祖母,去年…裴公子和裴老夫人上门道歉时,他明明白白地跟芳年说过,他有意中人,会寻个合适的机会退掉这门亲事。”
“什么?”傅老夫人瞿然。
记得去年裴老夫人携裴林越登门时,她为了宽芳姐儿的心,破例让两个小儿女独处。
难道那天裴林越竟和芳姐儿提过退亲一事?怪不得那次他们见过之后,芳姐儿哭得特别伤心。
“他当真是这般说的?”
“千真万确。”芳年眼里的泪水在眶在打转,“他说得斩钉截铁,芳年怕你们担心,不敢吐露半句。”
那次,她和裴林越说话时,摒退所有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事实上,裴林越并未说过这样的话,那次她壮着胆子质问他,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有的只是嫌弃的眼神。
她是哭着离开的,父母追问,她说不出半个字。
傅老夫人心疼不已,怪裴林越不懂事。
“芳姐儿,你莫要担心。自古以来,婚姻之事,皆由长辈而定。林越年轻,被外面的女子迷了心,但他自小知礼,不会胡来。等成亲后,你替他管好内院,他必感念你的好,敬重你这个嫡妻。”
芳年默然,她没有指望能一次就说服祖母退掉裴家的亲事。在长辈们的眼中,裴林越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他容貌温润如玉,才情不俗,又是御史府的独子。
家世人品都不错,是京中难得的佳婿人选。
傅老夫人见芳年似乎把她的话听进去,倒有些不忍。女子难为,未曾出嫁前,谁不想嫁个良人,得到夫君的疼爱。芳年还未成亲,就知将来的夫君心里有人,换成任何人,都会伤心难过。
但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是这般过来的。纵然是婚前不知,婚后自会知道。男人们爱色,就算没有钟情的女子,也会有貌美的小妾通房。像裴林越这种的,其实未偿不是好事,说不定他心里有人,反而不会纳妾。
一个当家的主母,所倚靠的是娘家,是自己的子女。
芳年要是知道祖母的想法,定然会哑然失笑。裴林越心里有人,他以为是自己占了他心上人的位置。他不碰自己,他觉得那样才能显现出对成玉乔的真情。至于其它的女人,他是来者不拒。
想想真是讽刺。
“祖母,孙女知道了。”
“好了,祖母知道你委屈,但你要记住,一个女人的立身根本,是贤良淑德,是生儿育女。”
傅老夫人的话也有道理,芳年虽不认同,却还是点了头。
她活了一辈子,早已看透。一个男人不喜欢你,你再如何贤良淑德,也不会换来他的另眼相看。
这一世,她不会再嫁进裴家。
她表现得十分懂事,傅老夫人越发的于心不忍。芳年花朵般的年纪,还没开始憧憬人生,就被无情地对待。裴林越的想法不代表裴家人的想法,自己还是要找裴老夫人上上眼药。
傅老夫人扶起孙女,满心的怜爱。
芳年清楚,看祖母的样子,就算是知道裴林越心里有人,也不会打消把她嫁进裴家的决心。
祖母是疼她不假,但傅家不止她一个姑娘,要是家里出了一个退亲的姑娘,其它的姐妹也不好说人家。
算日子,她们后天就该归家。
芳年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恨不得马上能见到。
她已多年未见父母,父母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缠绵病塌的枯瘦之貌。前世中,她都活了七十,父母自是先她二十多年故去。
自己婚后日子的不如意,令父母操碎了心。
这一世,就算是为了父母,她也不会再嫁给裴林越。
翌日一早,姐妹几人齐齐把抄写的经书交到傅老夫人那里。傅老夫人眯着眼,一页一页一看着,看到芳年写的那几张时,不停地点头。
芳姐儿的字是越发的好了,平日里没少用心。
她把经书递给沈婆子,命沈婆子等下去寺中的佛殿中烧掉。
“你们都用心了,祖母很欣慰。你们切记,你们之中无论是谁,走出去代表的都是我们傅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清楚。祖母希望你们能彼此关照,相互扶持,你们能做到吗?”
“能。”
几人异口同声。
“好了,明日我们就要回府,今日没什么事情,你们就好好收拾收拾。”
“是,祖母。”
“你们出去吧。”
“是,祖母。”
姐妹几人又退出去。
茜娘要自己收拾东西,芳年有三喜,不用亲自动手。她想了想,走出客舍院,随意地寺中逛着。
寺中不比府里,都是出家人,倒也不用讲繁复的世俗规矩。她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自是没有太多的顾忌。寺中清静,颇为合她的心意。
不知不觉中,竟走到慧法大师的住处。她心神一晃,似在奇怪自己怎么会走到此处?
此处清幽无人气,院子外面两棵几百年的菩提树郁郁葱葱,在秋意的落叶纷飞中格外的绿意盎然。
院子里,落叶满地,人声全无。她猜想,这里许是孝善寺的禁地。
日头渐高,秋日艳阳毒辣。
好在她立在树荫之下,菩提树的树冠散开,遮住日光。饶是如此,站了一刻钟左右,她的鼻头还是冒了一些细小的汗珠。
她闻着树木的清香,看着不远处的树叶飘落,落入叶堆中,寂静无声。
从在山洞中醒来到现在,她都一直想不透,为何自己会重活一次?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她前世的孤苦,今生要补偿于她?
崖底暗潭有什么蹊跷之处,才会成为她重生之地?
还有七王爷。
她想到那个性子古怪的男子,暗自猜着他会住在寺中的哪处。想来以他和慧法大师的交情,还有他那怪异的性子。应该住得离慧法大师的院子不远。
仿佛是印证她心里的想法,远处白色的衣裙闪现,衣袂飘飘,衣摆处的银丝暗绣如流光般闪动,如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此女正是成玉乔无疑,她带着一个小丫头,行色匆匆。
芳年身子一躲,避在两人合抱的菩提树后面。心里琢磨着要是成玉乔真的去寻七王爷,这里定然是必经之地。
树干很粗,足以遮住她的身子。她眼看着成玉乔绕过慧法大师的住处,转入旁边的小道。
小道的尽头,毛竹生成的篱笆一丈多高,不知出何处闪出一个黑衣男子,拦住成玉乔主仆的去路。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芳年只看到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和那丫头在不停地说些什么。
成玉乔的丫头指手划脚的比划着,似乎从袖出拿出银票之类的东西,想塞给黑衣男子。男子冷脸拒绝,拒不通融。
最后,成玉乔转身,高傲的脸黯淡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过来。
“小姐,王爷今日又不在。”说话的是成玉乔的丫头。
一个又字,说明昨日她们也来过。芳年心道,看样子她昨日的感觉没错。成玉乔来寺中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七王爷,不过看七王爷不肯相见的表现,或许她之前想得有些岔。
以七王爷那阴晴不定的性情,倒是不难想像他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的样子。
“王爷肯定在的,许是快到姐姐的忌日,王爷不愿触景伤心,才不肯见我吧。”这话是成玉乔说的,随着她们的交谈,主仆二人渐渐走远。
芳年猫在树后面,等她们的身影走远,才慢慢站直身子。
突然,她感到脊背一寒,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转头,眼角余光瞄到一双男人的靴子。
她接过灵符,行个佛礼,“阿弥陀佛,大师有礼。小女不会下棋,被王爷赶出来。灵符已取到,小女多谢大师,这就告辞。”
慧法大师慈眉善目,半点责备之色都无。
她不敢多停留,疾步走远。若不是慧法大师在,她真想提裙狂奔。慧法大师的目光深邃,如无底的黑渊,望着她的背影,再念一声阿弥陀佛。
他走回屋内,屋内景象未变,棋盘如他离开时一样,黑子白子分明。元翼坐在棋盘前,手中举着一枚黑子,见他进来,波澜不惊地道:“大师来得好慢。”
“老衲来得正是时候。”慧法大师撩袍落坐,盘起双腿,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执起白子。
白子落下,黑子紧跟,棋局风云突变。
一刻钟后,慧法大师眉头深锁,疑神一息,渐松开眉头,朗声笑道:“元施主棋艺又精进不少,老衲甘拜下风。”
“精进?”元翼把黑子收进瓮中,神色冷凝,“无欲无求,除了琢磨棋艺,本王似乎无事可做。”
慧法大师沉默。
七王爷中毒之事,他一清二楚,那后山崖底的寒潭之所,就是他告诉七王爷的。寒潭不能彻底解毒,仅能压制毒性。
这毒极为罕见,名为隔江望月。几百年前,有位神医,人称雅医,他既能医白骨,也能令活人死。
医毒一家,雅医是个中翘楚。
他制的毒奇且邪,偏爱取些诗情画意的名字。
隔江望月就是其中一种,此毒只对男子有用。男子服过后,不能动欲念,一旦压制不住欲念,则会暴体而亡。
若清心寡欲,根除红尘杂念,此毒可延年益寿。前朝时就有位太监服过此毒,侍候了三代帝王,容颜不老。最后陪伴的那位皇帝不舍他,命他殉葬,他才自尽赴死。
为求长生者络绎不绝,重金求之。雅医拒见,求者众多,他不甘受扰搬离住所后不知所踪。是以此毒不仅存世少,且极为金贵。
而七王爷,是正常的男子。就算是再清心静修,一年之中,总会犯个几次,依靠着崖底的那眼寒潭,次次都有惊无险。
皇室阴私,常人难已想像。
慧法大师从不过问,他世外之人,尘世中的污秽他不想沾染半分。
七王爷想见傅家的小施主,他从中帮着,不多问一句。王爷自中毒后不近女色,王府之中连个婢女都没有。
他心中纳闷,怎么王爷会好端端的想见傅小施主?
而且他观过傅小施主的面相,雾霭层叠,变幻莫测,他窥不见一丝玄机。如此奇特的面像,不像是世间人,却也不是阴界魂。
一切虚无成幻,幻生变,变化成生机。窥不破的天机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他不敢一探到底,只能静观其变。
他慈眉白须,闭目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元翼已将棋子收好,他与慧法大师,是忘年之交。体内之毒,多亏大师,否则他早就暴体身亡,死状难看。
隔江望月的毒无解药,若他能狠心断孽根,说不定还能活上百年。
如此奇毒,渴望长生之人求而不得,何其讽刺。
慧法大师已开始闭目诵经,入了禅境。他起身行佛礼,默然告辞离开。他的清修之所在慧法大师的院子后面,与寺中隔开,幽秘不为人知。
他走出屋子,负手立在院中,目光越过座座佛殿,望着客舍的方向。
那个女子的血能压制他的毒,是巧合吗?是所有的血都有用,还是仅她一人可以?
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试一试。
芳年一路小跑着,直到看不见院子,才定下心神。途经之处,随处可见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他们有的在扫地,有的拿着东西穿行着,并不多看她一眼。
客舍内,傅老夫人已经醒来。她换上青色的常服坐在床上,发髻梳得光亮,三个孙女围在身边。
大孙女面貌清秀,虽无国色天香之貌,却有才女的清高之气。她一身月白的裙子,头缚靛色发带,淡扫娥眉。时下男子都爱女子的淡雅书香,大孙女的模样正好。四孙女长得不如大孙女,装扮差不多,衣裙的颜色为蜜合色,同色发带。她处处以长姐尊,凡事都紧紧跟随。
二孙女长得美,娇娇柔柔,性子太弱,怕是难为大妇。邢氏身为嫡母,一应吃穿从不亏待茜娘。只是茜娘毕竟是庶出,生母又早逝,养成这般懦弱的性子,令人不喜。
傅老夫人靠坐着,闭上眼睛。
傅珍华手捧着一本经书,坐在她床边的小凳上,开始念经文,傅芊娘则立在沈婆子的后面,似乎在和沈婆子学捏背的手法。傅茜娘低着头,芊娘惯会讨好卖乖,她学不来那样子。猛然瞧见香台的灰,她走过去,拿起香灰铲,小心地清理着香台中的香灰。
香台之上,塔香冒着青烟,散发出舒缓安神的香气。
傅老夫人闭着双目,转动着手中的沉香珠串,珠串被人经年累月地摩着,包浆油润。
芳年进去时,傅珍华恰好念到“善恶一念,地狱天堂。孽祸降临,天遣难避。”
她念的是《因果经》,芳年听到她念的经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她立马低头。
沈婆子小声地道:“老夫人,三小姐回来了。”
傅老夫人睁开眼,看到芳年。她眼一花,似乎看到芳姐儿身后有万道金光,金光之中,凤尾摇曳。她一惊,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俏生生的小姑娘。她暗道自己老眼昏花,朝孙女慈爱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