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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英姿没想过官司如此钟爱她, 她漂流朝鲜六年是因为一场官司, 六年之后, 刚一回来, 等着她的又是一场官司。
原告人是党项项和他的妻子龙氏,被告人是崔氏, 案子一呈到海州地方官手里的时候,府衙里头就将案子压在了手里,没有当堂开审。
原因是崔氏的身份书上写着朝鲜崔氏, 府官又不是傻子,他听了头尾,觉得此事麻烦。首先党秀儿是死在朝鲜国, 这一桩不归他管。别说不归他管,恐怕根本就不归所有大明朝的官管。
朝鲜崔氏身份特殊,这是其一。其二是北直隶巡察使偕同刑部、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人正在南直隶治下各州府巡回查案, 各州各府各县都是展现出治安最平静官员最积极的面貌给诸位上峰看,谁吃了豹子胆往自己府衙里揽事?
是以师爷小吏们联合在堂一商量,都觉得此事不该管, 即使原告人非要个说法, 也该在上峰们离开之后, 绝不能此时公开上庭审案。
崔蓬和党项项及龙氏都一并被带到海州府衙后堂, 没有人接待他们,也没有人来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府衙里头采用冷处理方法, 党项项完全摸不着头脑, 崔蓬心里倒是明白个一二。
崔蓬不着急, 海州府衙不会打虐他们,只是没人过来问询查案,就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崔蓬在那儿坐着,不急不缓,倒是党项项不明所以,他的妻子龙氏更是害怕,生怕他们夫妇惹了甚么大人物,从而惹了他们惹不起的祸事。
时间从中午到了下午,崔蓬连喝了两杯白茶,党项项越坐越焦急,他也开始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阎王爷不爱断案,也该派陆判官念个判词吧。
“大人,来了,上头来人了。”
时近傍晚的时候,主簿进来通知州官,“京城的大人来了,来了两个。”
“两个?”
海州州官问询,“来的是哪两位大人?”这次由刑部、吏部、兵部、都察院及五军都督府联动的州县巡查是分开进行的,官员们分道而行,各位官员必须避开其出生地,避开其曾经任职的地方,再随机搭配组合,从南到北,诸座城市,依次行之。
来到海州的官员是出自北京大理寺的少卿段瑄和翰林院学士杨宝儿,杨宝儿原名杨聪,他是嘉靖十年的进士,也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这才嘉靖十六年,此人在翰林院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经青云直上,当上了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海州知府姓黄,是正德年间的进士,今年四十有三,黄知府亲自迎出衙门,领着一干小吏在门口站着,“下官黄中正恭迎两位巡察使大人。”
黄知府将中央派出来的人在大致上七七八八摸了个底儿掉,虽说有些人的信息并不是十分准确,但他对于诸位大人情况也有个八分清楚。例如杨宝儿与段瑄都出生在北京城,与南边派系关联不大,所以这两人搭档携手来查勘南直隶治下诸府,倒也合情亦合理。
若严格按照官阶划分,黄知府和杨宝儿是平级,黄知府还高出大理寺少卿段大人一级,但远来是客,这两位后生才俊又是出自京城,再顶着中央巡查的由头,也没哪个地方官敢轻视。黄知府是官场上的老人,对上待下都是老一套,对上客气,对下温和,这种人在地方上很受欢迎,是以黄中正在海州有非常不俗的口碑和名声。
“两位大人里面请,”黄中正预行大礼。
杨宝儿和段瑄同时回礼,“黄大人客气。”
“我府内约有人口五十万,我府共有七个县区,下头县区各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令所辖之人口约为七万人。”(明朝人口大致分为前中后期,根据朝代人口数略有变动,出自《明史》)
明人不讲暗话,黄知府当然是个明白人,他也懂得先安排人吃吃喝喝热闹一顿,但又怕弄巧成拙,于是上来就开讲正经话题,虽然有些干巴巴,但也比有些人故作聪明油油腻腻来得强些。
杨宝儿颔首,段瑄跟上,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黄中正在后头看着,立马看出门道,他将杨段二人分出了主次,心道:天子门生就是不一样,进阶都比旁人快些。
执笔小吏在旁边拿笔候着,预备对上官们的教导做下笔录,另有主簿若干候在堂中,知府都不走,他们怎么敢散场。
总的来说,黄知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官,他不贪不拿,在朝中也没有过于靠近的派系,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杨宝儿和段瑄看了一些文书,同时点头,“今天就到这里,明日请黄大人准备好近十年内海州府报给刑部热审和大审的案例,我们会逐一排查。”
“是的,是的。”黄中正引人安排,“二位大人的下榻处就在驿站,下官已经为二位大人备车,车就在外头,下官派人领二位大人前去休息。”
黄中正省下了在大馆子请客吃饭钱,他额外给驿站加了点伙食费,巡查组的逗留时期一般为三到七天,他没准备甚么娱乐活动,只是额外加了点钱在驿站的伙食里。人吃饱了,心情才会好。这句话不假,对谁都不假,对官不假,对民也不假。
党项项和党龙氏被海州府衙役困了一天,没吃没喝,崔蓬在那儿坐着,她也饿,但她能忍。不管是在宁波当游击将军的时候,还是在朝鲜崔家的时候,抑或是后来,在中朝边境的时候,她都忍过饿。她能忍饿,也能忍点别的事。
龙氏熬不住了,她没忍过饿,女人拍打身边的汉子,“怪你,都怪你!你这个憨货,自找苦吃!”
其实党项项也饿了,并且他操心的比龙氏多一层,女人只是忍不住饿,他还担心家里的孩子,一个痴傻的儿子,还有个年幼的女儿。他担心他们都不在家,儿子没人照顾,或者女儿也饿了,就像妻子平时欺负那个小媳妇一样,他们不在家,小媳妇完全可以反过来欺负他们的痴傻儿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男人的担忧与顾虑都写在脸上,龙氏一声一声叫唤,始终没人理他们。末了,党项项站起来,说一声:“我们不告了,各位大人,我们不吿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中正送走两位京官,进来就听见原告说不告了,真是皆大欢喜。
黄大人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依旧不言不语,龙氏连忙帮腔,“是啊,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搞错了,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冤枉好人。这位公子是好人,他帮忙送我们女儿的尸骨回来,他替我们的女儿收尸,他是好人来的!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真的不告了!”
“你们夫妇胆大妄为,你们可知诬告好人,依照大明律,你们要接受甚么惩罚?”
谁还不会打点官腔,黄中正平日里不爱打官腔,但他今日烦,被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弄得烦闷。一来被告方是朝鲜国的人,党家的女儿又死在了朝鲜国,人都死了,没有人证物证,此事说不通。并且此事也本就不该归他海州府管。
二则今日大查,京官奉命出巡,这两夫妻张口胡咬,胡搅蛮缠,当真是选了个好时机。
“依照《大明律》中的《名例律》,你夫妻二人诬告良民,一人理该责打二十。”
黄中正本打算来一出一个喊打,一个求饶的模式,将此事盖过去就算了。黄知府心里都打好了算盘,他看向被告人,心道,崔先生,差不多得了,我喊打,你喊停,不就结案了吗。
崔蓬一直没说话,早已日落,府衙里挂上了风灯,她站在灯下,一声不吭。黄知府看了崔家这位一眼,瞧见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便指着衙役,道:“打吧。”
龙氏简直要昏过去,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她哭天抢地,“大人啊!我们错了,我们夫妻鬼迷心窍,您绕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龙氏扑到崔蓬身上,“大官人,您是好人,您原谅我们吧,原谅我们吧。”
黄知府瞧着原告被告双方同台唱戏,却见崔家的那位拂开龙氏的手,“夫人自重。”
崔公子冷言冷语,黄中正倒觉得觉得好笑,他喊衙役,“各杖二十。”末了,又小声再添一句:“轻点打。”
杨宝儿与段瑄原本要上黄中正为他们准备的车,上车之前,杨宝儿瞧见有人站在府衙的后巷里,那里风灯忽明忽暗的,他好像看见了杨秀,又觉得没有瞧清。
“段大人先行一步,杨某还有些东西要买,稍后便来。”杨宝儿不上车。
段瑄上车走了,杨宝儿往后巷里头走,他拍杨秀肩膀,“杨兄弟。”杨秀受惊,猛地回头,却见杨宝儿的脸,“杨......杨大人?”
“杨兄弟在这里做什么?”杨宝儿瞧杨秀衣饰,“杨兄弟如今在海州卫当差?”
杨秀今日忽逢旧人,并且一见还是两个,一个是戚英姿,一个是杨宝儿。戚英姿给他的老娘送过终,她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你虽然不是个将军,但你和将军做一样的事情,为了咱们大明海境安宁出生入死。你老娘生养了你,我们不会不管你,更不会不管你老娘。”
戚英姿说管就要管,卫所收入不丰,一点盐田将就种着,朝廷也没多少余粮给他们,戚英姿打海盗的时候,摸了一点细碎东西,常常变卖了给他们改善伙食。杨秀记得,他老娘死了多久,好像有六年多了,戚英姿离开他们多久,也有六年了。
杨秀很是伤感,杨宝儿问他,“杨兄弟是否生活困难了?”说着,就要从袖中摸银子给他,杨秀连忙后退两步,“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
杨宝儿是个有耐性的人,他正直且善良,对人对事都怀抱着最大的善意,“那杨兄弟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杨秀的嘴角抿了抿,他觉得杨宝儿是个好人,起码比那个沈大人好,好得多。
杨秀想到嘉靖十年,也就是戚将军失踪的那一年,他们的将军无缘无故失踪了,杨宝儿那时候正以翰林院观政的名头在他们卫所住着,戚英姿失踪后,杨宝儿写了很多奏折请奏皇帝,说戚英姿是个正直的将军,绝不会中饱私囊,也不会叛逃大明。
杨宝儿的所作所为杨秀都记着,他们那一帮子弟兄都记得,他们感念杨宝儿的好处,也感念杨宝儿帮戚英姿说过的好话。
可沈约不是,他与贝兆楹马世远狼狈为奸,将军不见了,也没见他为将军辩护,将军这么维护的沈大人不见焦急,只是照常和贝兆楹他们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风花雪月。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杨秀有些想哭,他的兄弟们都散了,因为戚英姿没了,因为他们的将军没了。戚英姿被安了个甚么叛逃大明的罪名,杨秀心里不信,谁都不信。因为这是个卖国贼的罪名,谁都可能会卖国,戚英姿不会,他们的将军是永远不会卖国的!
杨秀似有未尽之语,杨宝儿道:“杨兄弟饿吗,杨某饿了,我请杨兄吃一顿可好,就当故人相逢。”
杨宝儿很体贴,对谁都这么体贴,杨秀低着头,跟在杨宝儿身后。两人行至东大街上的大馆子,杨秀有些犹豫,杨宝儿道:“无妨,某做东,杨兄弟不必拘谨。”
二人行至三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小二过来问茶,杨宝儿问杨秀,“杨兄弟喜欢喝甚么茶?”
杨秀道:“还是大人做主吧。”
“那就云雾,云雾山上云雾茶,到了海州,怎么能不喝云雾茶。”
小二点头,表示记下了,又问:“客官要不要尝尝本店的招牌菜,白灼大虾?”
“可以,就来个白灼大虾。再来个八宝鸭子、红烧鲫鱼、百合鸽子汤、狮子头、一盘海蛎、一斤白螺,并上一壶贵店的招牌酒。”杨宝儿念了大段菜名,他平时是不吃这么多鱼肉的,但顾虑到杨秀辛苦,此刻便拣着油水足的大鱼大肉点。
杨秀两手磋在一起,想说点甚么,杨宝儿以为他是尴尬,或者想道谢,便扭开头,假装看窗下景色。
一个穿白袍的男人走来,慢慢悠悠,杨宝儿收缩眼眸,他定了心神,又看过去,还是觉得那男人与当年的游击将军戚英姿有六分相似。但有不似的地方,就是戚英姿是个女人,下头的公子是个男人,再有不似的地方,戚英姿肤色略黑,又因常年在海边练兵,相貌较为平庸从众和略显粗糙。
下头的白衣人,下颌线条紧致,鼻梁高挺,肤色白皙,他怎么也不像戚英姿,倒是像和戚英姿撞了面相的某位贵族公子。
杨宝儿心中念头众多,等那白衣男人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杨宝儿的眼神好像见了鬼。像,真是像极了,怎么不像,那一双眼睛,真像戚英姿的眼睛啊!
戚氏将军有一双亮如北斗的眸子,杨宝儿心想,若问戚英姿哪里最好看,绝对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里头亮光闪闪,能把人给吸进去。
下头的这个人也有这么一双眼睛,但他比戚英姿清瘦,他的面部轮廓更简洁些,戚英姿脸上一直有些婴儿肥,这个男人没有;戚英姿整个人看起来很温和,这个男人冰冰冷冷;戚英姿的身段称得上匀称健美,这个男人也不一样。杨宝儿看得真真切切,楼下的白衣男人很瘦,几乎瘦成了一抹微光,他不是戚英姿,戚英姿也绝不会是他。
这电光火石间,杨宝儿否定了这人和戚英姿的关系,却听坐在他对面的杨秀道:“杨大人,您相信我们将军是清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