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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鹤神色凝重,劝道:“殿下,眼下情形不妙,您还是快走吧!”
到了危急关头,赵佑元无比冷静。他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留在这里丢了性命。也不会因为对梁翊不服,而跟他斗个你死我活,决一胜负。他都隐忍了十四年了,肯定不会因为这些幼稚的情绪把命搭进去。
然而他不能走得太干脆,要走得从容而体面。于是,他闪着泪光,慷慨激昂地说道:“自我起兵那日,便决定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如今新虞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怎能弃城而去,弃众位将士而去呢?”
陈鹤的眼力堪称天下第一,他立马听出了赵佑元的弦外之音,领着众人跪了下来,哭喊道:“大业未成,天下苍生的性命还系在您身上!您要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冲动啊!”
赵佑元一闭上眼睛,瞬间泪流满面。此时他并不是假哭,一想到这么多年的辛苦毁于一旦,他悲从中来,痛哭不已。他又假意敷衍了一会儿,陈鹤和众人又磕头劝他。最后是陈鹤使了一个颜色,猎人将赵佑元打晕,然后将他拖进了密道里。
赵佑元刚走,就有士兵来报,说征西军有一支特别厉害的队伍,他们都站在云梯上,几乎箭无虚发,将城墙上的主力悉数射死。在这支队伍的掩护下,征西军迅速冲破防线,跳进了城楼上。梁翊是最先冲进来的那一个,他一声怒吼响彻天地,一挥刀就能砍死十个人,新虞军全都吓懵了,正在节节败退。
当年在越州,陈鹤是见识过梁翊身手的,只要那把残月弓在手,天兵天将也要畏惧他三分,更不用说这些武功低下的士兵了。事已至此,唯有逃走才能保全性命,他顾不上许多了,拉着几个重臣,慌不迭地涌向密道。
身后骤然产生一股杀气,陈鹤不敢回头,他生怕梁翊用残月弓瞄准自己。可他也不敢擅自乱动,生怕一动就会中箭。情急之下,他居然鼓起勇气,回头大喊了一句:“金世安,你逼死旧主,无情无义!”
喧嚣的战场登时安静下来,梁翊握着残月弓的手,也僵硬地悬在半空。陈鹤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便跑。恰巧有几个孩童哭叫着到处乱窜,似是在寻找失散的家人。梁翊怕伤着他们,始终不敢乱放箭,正着急不已,一杆长枪擦过他身边,不管不顾地穿过那几个乱跑的孩子,不偏不倚地扎在了陈鹤大腿上,他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梁翊心领神会,冲龙翩翩感激地笑了笑。龙翩翩得意地说道:“大叔,太仁慈是不行的。只要能杀死敌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龙翩翩的笑容还未消失,神情突然就凝固了,向后一仰,便重重摔下马去。“扑哧”一声,血溅起老高,一只箭嚣张地从后面穿破她的胸膛。
“翩翩!”
梁翊顾不上追陈鹤了,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起了龙翩翩。他高声喊着“肖大夫”,却绝望地发现这是在敌营,肖大夫不可能在这里,他喊哑了嗓子,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先抱着她落到马背上,将她揽进怀中,龙翩翩再也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冲天椒模样,她软塌塌地靠在梁翊怀里,难得安静又乖巧。
梁翊很是无助,他四下张望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放箭之人,若没有猜错,那人也是赵佑元养的死士。
那人蹲在高高的围墙上,不停地扭着脖子,戏谑地看着喊破嗓子的梁翊。在梁翊发现他的一瞬间,他陡然换成一副阴森森的表情,再次拉开了手中的弓。
梁翊鄙夷地冷笑一声,他用左手环住龙翩翩,右手握弓,用脚踩着弓弦。那人正要松弦,梁翊低眉浅笑,将脚一挪,箭飞了出去,那人便像鸟儿一样坠落在地,摔得脑浆崩流。
“这…这是什么箭术?”
敌军友军纷纷停手,观赏着这叹为观止的一幕。梁翊没功夫搭理他们,因为龙翩翩短暂醒了过来,虚弱地说道:“大叔,你别管我,先去抓坏人…”
“你都受伤了,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龙翩翩说得越来越吃力:“你啊…婆婆妈妈,菩萨心肠,净浪费时间,才会一次次放走敌人…我不希望你这样…我要你斩尽杀绝,再也不留后患!”
梁翊被她点醒,内心震动,痛呼一声:“张羽!”
正在厮杀的张羽急忙策马而来,说道:“末将在!”
“本帅命你将龙姑娘送回营帐,请肖大夫全力诊治。若出什么意外,本帅拿你们是问!”
“是!”
梁翊不舍地将龙翩翩交给张羽,策马追了过去。陈鹤已经逃走了,被拔掉的枪扔在了一边。梁翊捡起枪来,追了半晌,却找不到陈鹤的去向,急得浑身冒汗,也丝毫没有办法。
直到此时,还在浴血奋战的新虞军方才知道他们被抛弃了。心被伤透了,便有人跪下来求饶。只要有一个开始投降,便会有一群人投降,将军卫冰被生擒,他既感到透彻骨髓的心寒,又为士兵的没骨气而感到羞愧,宁死也不投降。
梁翊不杀士兵,也不想杀将军,他淡淡地吩咐道:“想办法让他说出赵佑元的下落,说出来之后,他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想死便死,本帅必定不会为难他半分。”
高野领了命,将卫冰带下去审问了,剩下的将士整理战场,整顿物资。这一场战斗打了整整一夜,尸体横铺在街道上,整个达城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梁翊怀着悲悯之心,让士兵们好好埋葬烈士,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士兵们知道元帅仁慈,对他的吩咐马上照办。
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一具身穿铠甲的尸体映入眼帘,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正抱着尸体放声痛哭,听得梁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摘下头盔,蹲在老人身旁,劝道:“老人家,节哀顺变,将他好好埋葬了吧!”
老人抬起头来,梁翊一下子愣住了——这不是达城县令柳昭吗?
达城十四年初,柳昭接替被刺杀的蔡炳春,担任达城知县。那时他刚刚上任,对很多事情都不熟悉,时常被蔡炳春大骂。梁翊心生怜悯,时常安慰他,柳知县对这份恩情感激不尽。后来,江璃派应冬来达城追查残月的下落,柳知县帮忙隐瞒,还让自己的儿子到京城给梁翊送信,让他务必小心隐瞒自己的身份。这些恩情,梁翊也时时记在心中,从未敢忘。
梁翊这才看清楚,柳昭抱着的这个清秀少年,正是一年前到京城给自己送信的柳公子啊!他脸上都是血污,可掩饰不住他帅气的脸庞。他胸口插着一只白羽箭,没错,是征西军用的白羽箭。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面对柳大人。柳大人抚摸着爱子的脸庞,用沙哑的嗓音喃喃道:“彬儿要为新虞王打天下,要还给百姓一个清平盛事…彬儿打仗去了,他说仗打完了,日子就好过了,我就再也不用受朝廷的气了。彬儿说打完仗就回家吃早饭…可他怎么不跟我回家呢?嘘…彬儿太累了,睡着了…”
柳知县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傻傻,已经认不出梁翊了。梁翊站起来,冲着柳氏父子深深鞠了一躬,他转过身,步履沉重到无法行走。
柳公子胸口的那支白羽箭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那一箭就算不是他射的,也肯定是挽弓阵的人射的。原来这就是战争,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没了;曾经情深义重的人,却因为各为其主而刀剑相向;有时只用一箭,便可将昔日情分射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重拾旧缘。
梁翊又一次取得大胜,可他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挂念受伤的蔡瑞和龙翩翩,强迫自己快点儿走回去。谁知刚回到自己的帐篷,就看到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了出来。梁翊脚底发软,不敢去翻看。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里面躺的就是龙翩翩。
肖大夫走了出来,看他一动不动,奇怪地问道:“梁帅怎么了?”
梁翊心下凄然,肖大夫却若无其事。梁翊怒不可遏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质问道:“我说过吧,你救不活她,我要了你的命!你还问我怎么了?”
肖大夫气得满脸通红,挣脱开他的束缚,怒道:“你这个暴脾气,哼!”
说话间,又有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梁翊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帐篷收治了不少重伤员。跟他们一比,龙翩翩的伤根本不算重。
梁翊知道自己错怪了肖大夫,想跟他陪个不是。可肖大夫背着手,傲娇地走了。既然龙翩翩没事,梁翊便去看望蔡瑞。蔡瑞被射中了锁骨,本来伤势不重,可那箭上有剧毒。他的副将王华不要命地为他吸了毒,可那毒药药性太猛,顷刻间跟随血液传遍全身。蔡瑞烧到意识全无,浑身滚烫,并不停地抽搐,嘴里呢喃着谁都听不懂的梦呓,看起来格外无助。
大夫说道,蔡瑞中的毒已入侵内脏,眼看没得救了,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
纵然见惯了生死,可梁翊还是没法接受这个事实。蔡瑞是他手下最热血的大将,他怎么可能死呢?别说梁翊了,其他人也一时接受不了,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从战略的角度来看,蔡瑞是征西军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若他死了,整个作战计划都会受影响;从私人角度来看,蔡瑞是蔡赟的侄子,若他战死沙场,蔡赟肯定会大做文章,不知给梁翊扣上什么罪名。梁翊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他很欣赏蔡瑞,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舍不得蔡瑞死。
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梁翊将大夫支了出去,深吸了几口气,给蔡瑞运功疗伤。他体内的以柔神功日臻成熟,可他总是不太会控制,上次在东宝楼给陆勋运功也是,差点儿将自己的命搭进去。眼下大夫说没救了,梁翊也顾不了太多了,只能用自己的法子给蔡瑞运功疗伤。
世上有很多事,即使拼劲全力也没有希望;可如果一点儿都不尽力,那就只能彻底绝望了。梁翊已经被绝望插过很多次刀了,但他仍决定救蔡瑞一把。就算救不回来,至少他以后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