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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业帝病情加重。
他刚到终南山脚下行宫的含光殿, 便有一骑轻骑快马加鞭赶过来,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滑州被叛军占领了!
任淮王的旧部不知又从何处凭空寻得的兵力,短短一天之内,重又聚集两千精兵,那两千人迅速占据了防守空虚的鱼阳,连夜烧了他后方粮草, 聊城里,任淮王旧部趁机深挖沟濠, 加固壁垒,秣兵厉马, 与其互为掎角之势。
而彼时, 李释戚与自己军中的行军宦官闹内讧, 再者一开始便对那些乌合之众多有轻视,认为他们龟缩在小小聊城成不了气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重新夺回, 未想现在形式竟逆转了过来, 被两面夹击的成了他自己!
李释戚自然知道此时断不能迎战,只能据守,奈何本就与他不和的行军宦官本末倒置,抓住机会威胁他, 若不应战, 便要去禀报陛下。惧于安业帝降罪, 他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果不其然大败而归, 不得不退守颍州。
而令安业帝勃然大怒的是,这两千人竟是鱼阳守军,也就是意味着,叛乱的不止这一人。
聊城是滑州心脏,滑州又占据着关隘险要,乃整个河北门户。滑州一丢,本来快要熄灭的战火很快在整个大周北部窜延开来,成燎原之势。
这一幕竟与九年前如出一辙,彼时大周建立不过短短五载,河北平定不久,世代盘踞于此的萧梁世族方被剿灭,便有其残部举兵造反,那个时候安业帝正值盛年,无疾病缠身,身边文臣武将云集,即便如此,那些反叛势力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仍然不容小觑。这些世世代代盘踞于此的关陇子弟中,萧梁只是他们推选出来的一个代表而已,萧梁灭了,不代表他们会诚心诚意地投降。
那之后又过了整整一载,河北的烽火才稍稍有了偃旗息鼓的势头,大周军有江淮粮草供应,而河北军只能负隅顽抗,也许是那些将领觉得再这般拖下去捞不到什么好处,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给谁卖命也都是一样,不过将城头的旗子从“梁”换成了“周”,便都装作忘了当年盟誓,不约而同呈上一纸降书,表示愿意归附大周。
为示安抚与大赦天下的决心,安业帝命他们为各州节度使,只不过加派了自己人作为行军司马监督。同时他也不放松警惕,这些年里一步一步地暗中削夺他们的势力,到了时机成熟,彻底将这些世族从河北赶出去。
但是他竟没有想到,这时机竟比自己预料的提早了这么多,而且这诱因竟是因为朝廷内部的兄弟阋墙。
安业帝缠绵病榻,无法正常处理国事,太子年幼,内有悍臣,外有强敌,李释戚毕竟是后起之秀,行军打仗不如裴阮二人得心应手。
他内心不由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惧感。
长公主在一旁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兄长莫急……”
安业帝拂开她的手,喟然长叹,“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长公主默然不语,陪他静静坐着。过了许久,安业帝才哑声道:“朕明明采取了他们的建议,对河北施以怀柔政策,可为何那帮人还是不安分?”
当年那伙贼寇首领,他只象征性地砍了几个头颅,以杀鸡儆猴,而其他人无一不被赦免,以示皇室仁心。只不过短短几年,他们死心不改,一有风吹草动便纷纷响应。
他重重拍在案上,手上青筋根根凸起,陡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
恍惚间,安业帝听到襄阳长公主惊慌的呼喊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又有人上前禀报,说英王前来探视。他定了定神,缓缓在案后坐下。
英王照例来探望他,而后又说起战况,不由有些激动,侃侃而谈,最后直接跪下,眼中闪着热忱的光,“请父皇允许儿臣请缨出战!”
安业帝眯着眼审视般静静看了他一会,似是道:“你太年轻,李释戚都惨遭失败,你又有何资本说这样的话?”
穆元礼一愣,他本以为安业帝定会慷慨激昂地为自己披上战袍,让他随李释戚出征,现在安业帝冷冰冰一番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将他浇得浑身战栗,也猛然间从梦中惊醒。
太子寸功未建,他便也只能袖手旁观。
穆元礼木然站起来,在安业帝严厉的目光中,灰头土脸地告退。
安业帝盯着他背影,喃喃道:“襄阳,我是不是对这孩子太过冷漠了?”
他眼角忽地有些湿润,抬手抹了抹,又道:“回去吧,回去,朕还得去长安看着……”
襄阳长公主正俯身给香炉添香,轻声道:“陛下,你才刚来这,况且你的身子还没好。”
他摆摆手,“朕没事。”
又有内侍禀报:“陛下,虞相公求见。”
那内侍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安业帝接话,一抬头,却见他倚在塌上没好气地瞪着自己,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不知说错了什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长公主手中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下。
“让他进来吧。”
安业帝因他打断了自己的冥思而生气,本想拒不见人,考虑到是虞师道,还是让他进来了。
安业帝与臣子谈论的时候,向来不喜旁人在侧,长公主主动告退,走到外面,突然发现一人跪在殿门中央,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体两侧,脊背挺得笔直。
“英王?”她上前细细看了他一眼,“你为何在这?陛下不是让你回去吗?”
穆元礼抬起头,忽地又俯首伏在地上,拜道:“是儿臣逾矩,求陛下降罪。”
长公主笑道:“英王又哪里逾矩了?”
她心思玲珑,稍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孩子一定是为了方才的事担惊受怕,所以默默跪在这,等着被人发现禀报给安业帝。
长公主见过他那个在深宫里不受宠的可怜母亲,不由对他也多了几分同情,但除此之外,也不乏戒备。
这小小亲王,自去年处理了涿州流寇一事被陛下赞赏后,朝中讽刺他的声音便小了许多,甚至还有一些人私底下偷偷去巴结,着实是打了一把漂亮的翻身仗。
此番他主动请缨却又吃了闭门羹,虽说也是少年一时疏漏行事冲动,但他事后不仅毫无怨恨之色,反而一副惭愧难忍的模样。
长公主心道:若无人教导,那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往远处略略一瞥,看见一个身着青袍的胖子,因身份低微,不能入殿,只能站在殿外等着。明明早春寒意料峭,他却热得摘下了幞头当扇子使。
长公主看了会,对英王道:“快些起来吧,想来陛下也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你又何苦如此呢?”
穆元礼茫然道:“但是,公主,我……”
长公主笑了笑,“去吧。”
穆元礼这才拜谢离去。
她徘徊少许,迎面走来正从内殿退出的虞师道,两人打了照面,虞师道颤颤巍巍行了礼,欲言又止,唉声叹气。长公主点了点头,还没迈步进去,便听殿内一阵茶具被扫落在地的声音,吓得一众宫女内侍皆跪在地上。
“岂有此理,他们怎敢如此大胆!”
安业帝大发雷霆,须发喷张,双眼血红,一手抓着一张被揉皱了的纸,一手拔出剑来欲砍,让长公主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息怒。”
宦官杨中使也瑟瑟发抖地跪在一旁,抱住他的腿,“陛下,陛下莫要伤了自己……”
安业帝喘了几口粗气,面色由红转白,“砰”一声,手中剑无力地滑落在地,他自己也跌坐在圈椅上。半晌,才冷笑道: “好一群反贼,这时候了,竟还替他鸣不平!”
“梁帝死了九年了,他们难不成要把他坟墓掘开了再卖命不成?”
安业帝登基不久的那段时间里,河北反将用以名正言顺举兵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中,都有一条,便是他当年背弃盟约,杀了聊城降军。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对此缄口不言,一则安业帝平定人心,需要将这个污迹掩盖,二则他的两个儿子也因此命丧聊城,大周一日之内失了储君,也让他痛苦不已,而现在,那帮反将旧事重提,其用意昭然若揭。
他们不过是一帮跳梁小丑,只能在河北折腾,人心所向安业帝并不担心。他将纸反压在案上,喟然长叹:“朕留不得他了。”
长公主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说谁?”
“那群反贼说,朕暴虐恣睢,背信弃义,唯他当年愿意只身一人站出来,为梁帝求一条活路,谓之为大忠大义之士。”安业帝笑了两声,道:“朕差点忘了,梁贼与他交情深着呢!这些个叛将提他当年之勇,难道没有暗通款曲之嫌?”
……
外头还很早,一场春雨昨夜方停。窗牖外透出的光让阮明婵微微眯起眼,拥被坐了起来。
她是被前院的动静吵醒的。
门帘被掀起,梅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拿着衣服胡乱给她套上,“快,来不及了,娘子赶紧穿好衣服随我来。”
阮明婵稀里糊涂地披上衣服,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便被拖了出去,远远就能听到宦官尖细的嗓音——“……谪为巴州长史,即刻出发,不得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