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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虞同韫不会不认识。
那张弓搭箭对着他这个方向的是裴家那以游手好闲为著的三郎裴劭,站在他身旁的那人是太子,虞同韫年纪轻轻便官至秘书丞,颇有些心高气傲,认为裴劭这类人不成什么气候,只是靠着他老子的威名而已,裴忠一死,裴家便逃不了坐吃山空、家道没落的命。
所以当两人走过来的时候,他理了理袖口,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只朝着穆元酂略略一拱手,“巧了,在这遇到太子。”
穆元酂有模有样地背着手挺起胸膛,沉声道:“虞同韫,你方才干什么呢?怎么抓着一个小娘子的手不放呢?”身为朝廷官员,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言行,特别是慎独,在曲江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调戏人家小娘子,太不像话了!
自然的,这番过激之语,穆元酂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两人拿了箭矢经过这,才正巧看见的这一幕。穆元酂一边说,一边又想起方才裴劭射箭时眼里那股狠劲儿,仿佛箭端一偏,就要把虞同韫射个透心凉。
虞同韫满不在意道:“太子误会了,方才那人是我的未婚妻,只不过闹了点小脾气,让太子见笑。”
虞同韫有点小才,皇帝陛下也蛮喜欢他,时常让穆元酂多向他学学,不免会有些文人特有的恃才傲物。穆元酂脾气好,闻言有些尴尬,以为自己方才误会了他,摸摸鼻子,“哦,嗯……是这样啊。”
说着偷眼去瞥裴劭。
裴劭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虞同韫指着那没入树干的箭矢,笑道:“太子真是好兴致,在人来人往的曲江园中射箭,方才可真是吓着我了。”
一旁裴劭突然接过话,“元酂他要跟我学骑马射箭,不过我学艺不精,与他半斤八两,一不小心手抖射偏了。”又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可惜啊,再偏一点,你就不能站这了。”
他虽然比虞同韫小了六七岁,但身材颀长,比之同龄人还要高一点,两人面对面地站着,虞同韫居然觉得有一丝压迫感。
“你……”虞同韫一时语噎,心里又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没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一甩袖子,对穆元酂说了句“告辞”,疾步离去。
他若是回头看一下,便能看到裴劭又朝他搭起了弓箭,像在看一头不知死活的猎物。弓弦被拉到紧致,再紧一分,便要应声而断,如若放手,弓箭便能呼啸着穿透血肉之躯。
裴劭慢慢眯起眼。
“表兄!”
穆元酂有些慌,连忙出声提醒。
虞同韫这态度确实欠扁,不过裴劭脾气不大好也是真,他倒真怕他这位神射手表兄真给他来一段“百步穿人”。
好在裴劭只搭了一会便放下了,神色恢复如常。
“这几日你怎么有空找我?”
穆元酂一愣,继而有些闷闷道:“老师被阿耶革职了,我听其他人讲课无聊,便溜了出来。”
太子少师便是右仆射吏部尚书,自穆元酂八岁起便担任太子府属官,虽算不上光风霁月,但为人低调,不露圭角,不大像会随随便便触犯龙颜之人。裴劭思索片刻,罕见地犹豫了一下,道:“他犯了什么错?”
穆元酂摇摇头:“我未曾问过阿耶,所以也不知道。”
他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道:“话说回来,这几日我看朝里的动静,还有阿耶的意思,是想要左仆射做我的少师。”
左仆射虞师道便是虞同韫的父亲,一提起他,穆元酂便头疼,“他讲起道理来,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而且还特别严格。好几次我忍不住睡着了,他就在阿耶面前告我的状,一想到以后时刻不离地被他管着,我就头疼。”
裴劭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穆元酂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什么,道:“不说这个。方才那虞同韫,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看上了谁家的小娘子,进展还这么……哎?表兄你怎么了?”
裴劭攥紧手里的弓,咬着牙道:“看清楚了,那是你表嫂!”
出了这么一个岔子,穆元酂没怎么练上几回箭,顶多骑着马转了一圈,兴致缺缺地回来了。
裴劭则让人去仔仔细细地查虞同韫和阮家的关系,最好是把家底翻个底朝天儿。
他想,若不是阮明婵干净利落地打那一巴掌,他指不定会把虞同韫的手给废了。不过这么一细想,自己被咬那么一口,也算是“物有所值”。
只要他愿意,就算被咬穿手臂也依旧能牢牢箍着她,哪怕是漏网之鱼也能一把抓回来。但那时候阮明婵反应激烈得有些出乎他意料,他心里一软,便松了手。裴劭向来不是一个有耐性反复无常的人,但杜五一直挂在嘴边那些虚道理也懂一点,诸如“发乎情,止乎礼”这种。
他想:她想慢慢来,那他就陪着。
……
虞同韫不知道太子为什么来这曲江园,但他明白太子和裴劭是少时玩伴,要真和裴劭较劲儿,吃不了兜着走的定然是自己。
倒是阮明婵让他有些意外。
回了虞府后,他没把这事儿跟妹妹和父亲说,而是一头扎进了书房,连晚饭都没用,翻着书却什么都看不进,写了两个字,又将纸捏成一团,扔了一地。
这阮氏女……
他谈不上心中是喜是怒,只想赶紧将这门亲说成了。
次日天一亮,他要去秘书省当值,因昨夜没怎么睡好,脑袋昏沉不已,进了马车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片刻功夫,马车停了下来,虞同韫模模糊糊地拉回意识。虞府在长安城东侧,平日去皇城正门需要整整一刻钟,现在好似到得太快了些。
耳旁又响起莺啼鸟语,娇声婉转,言笑晏晏,间或夹杂着醉酒者大着舌头吟诵着的淫词艳句,让虞同韫太阳穴跳了又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掀起帘布下车。
眼前这哪是皇城门,分明是城东平康坊久负盛名的狎妓之所!
怪不得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大周没有官员不准嫖妓的规定,虞同韫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但在这事儿上也不怎么坚持洁身自好,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明目张胆结伴而行,而是宣称听歌赏舞、吟诗作赋,但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成了熟客。
他抬头看看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又看看一脸讨好笑的车夫,怒斥:“混账!谁让你来这的?”
车夫年纪不大,长着两只一看就挺喜庆的招风大耳,跟了他两三年多,做事也算机灵。他搓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郎君不是,每个月的初四,都要到这来放松一下的吗?”
虞同韫忍了忍。
他说得倒是不假。
因这里有个姑娘琵琶弹得极好,堪称冠绝长安。这姑娘艺高人美,只是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在前半个月露面,加之虞同韫本人稍有强迫症,又好面子,不想和别人撞上,便定了每月初四来。
只不过今日恰逢他当值,他得先去宫里。
这之后嘛,可以考虑再来。
车夫马屁虽拍在了马腿上,但至少没拍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虞同韫念在自己事先没提醒他的份上,便只责骂了一句,道:“还不离开!”说着回身准备上马车。
“哎,郎君,来都来了嘛。”
“临阵退缩,这叫什么话啊!”
一条条滑腻光裸的手臂伸了过来,亲昵暧昧地勾住他的胳膊。云堆翠髻,榴齿含香,蛾儿雪柳,香粉扑鼻,胸前轻衣半掩,好似皑皑白雪。
“玉芙姑娘又谱了新曲,二郎,听完了再走也不迟,也不差这一会而么。”
“二郎近日不怎么来,大家等你好久了!”
虞同韫转头,看到一双波光盈盈的眼,那眼角微微挑起,眼尾一簇睫毛翘着,一派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好似小女儿含羞嗔怪,垂下眼的时候,浓密的睫毛覆上来,楚楚可怜般的妩媚,又是另一番撩人的风情。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阮明婵。
“你闭上眼。”
那人听话地阖上眼眸,嘻嘻笑道:“二郎要干什么?”
虞同韫伸手抚上她的肩头,细腻柔滑,白皙剔透,和那日他抓住阮明婵的手腕一样的感受。
他低下头,在她颈间轻嗅。现下她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平日里让他频频蹙眉的脂粉味现下也成了沁人的幽香,一缕一缕地钻进四肢百骸,让人浑身酥软。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都以为虞二郎陷在了浮花浪蕊温柔乡,早将那劳什子公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虞同韫心里的那根弦,确实断了。
被心心念念的女孩打了耳光,还要费力维持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不去放纵一把,还真是委屈了他这个娇生惯养的虞家嫡子。
他虚咳一声,理了理衣襟,对车夫道:“你去谢府一趟,让他顶我的班。”
“哎,好嘞!”
身边的女郎们彩蝶拥花似的簇拥上来。
“二郎,二郎,我们上楼去。”
三两步上了二楼,纤纤素手往左一指,虞同韫也往左拐弯,踹开了门。
疏忽间,迎面而来一个灰影,然后除了落在身上雨点般的拳头,他便什么都不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