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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祖太皇太后上了年纪, 又接连得了噩耗,要不是苏景这两年不计代价用药续命,圣祖太皇太后早就驾崩了。然而即便如此,作为一个七十余岁的老人, 圣祖太皇太后也已是日落西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荣太妃和三福晋才到宁寿宫,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两人忙关切的询问太后病情。
太后身边的乌兰姑姑面带愁容, “这两日用冰受了些寒气, 万岁亲自开了药方,休养两日便好了。”
荣太妃和三福晋都知道乌兰姑姑是在敷衍她们。不过宫中本就有规矩, 主子们的病情是不能随意打听的。
荣太妃附和两声, 进去给圣祖太皇太后请安。
圣祖太皇太后穿了一身陈紫色的常服斜靠在床上,还戴着块珍珠抹额,本就削瘦的脸上因为皮肤干涸的缘故, 看上去就像是骨头上搭了一层并不服帖的□□,猛不丁看去, 让人心里打了个哆嗦。
“都起来罢。”圣,祖太皇太后将痰吐到宫女捧着的痰盂里, 指了指面前的绣凳, “过来坐。”
荣太妃坐下,让三福晋侍立在身后, 还没开口客套两句, 就听太皇太后道:“哀家让你们来是想问一问你们, 纳睦绰克的嫁妆可打点妥当了?”
荣太妃心头一跳, 犹豫道:“臣妾……”
“不要和哀家打马虎眼。”圣祖太皇太后目光虽浑浊,盯着人看的时候仍然让荣太妃有些胆寒。
圣祖太皇太后示意乌兰姑姑将一个木匣子递给荣太妃,“这里面,有哀家一半的私己,原本,哀家是打算要给万岁和恒亲王。只是万岁既然定了纳睦绰克,哀家自然要为她打算打算。”不待荣太妃谢恩,圣祖太皇太后又道:“哀家年幼入宫,最明白蒙古女子在这后宫的孤寂,荣宪也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她的女儿,哀家不能不照拂几分。所以今早万岁来侍疾,哀家已向他提了,希望万岁能在蒙古另挑选两个与纳睦绰克相熟的女娃,入宫陪伴她。万岁,也应了。”
荣太妃顿时觉得手里这个木匣烫手,喉咙里更像吞了个苍蝇,恶心她的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甚么帮手,还不是看到万岁好不容易松口让后宫进蒙古的女人,所以要跟在后头分一杯羹!
咬了咬牙,荣太妃到底还是不敢推拒,僵着一张脸笑道:“还是圣祖太皇太后疼她。”
等到婆媳两个走了,乌兰姑姑担忧的道:“主子,只怕荣太妃不乐意。再有荣宪公主的脾气……”
圣祖太皇太后闭目靠在床上,毫不在意道:“她和荣宪若是都不喜欢,就让纳睦绰克嫁个铁帽子王罢,左右蒙古多的是血脉尊贵的孩子。”
她都活到这把年纪,好不容易遇上比先帝更孝顺她的弘昊,为安慰她连后宫这个口子都开了,她还顾忌甚么呢。
“蒙古的女人入宫,不是为争宠,是为满蒙联姻的大业。一个纳睦绰克,若不得万岁喜欢,哀家苦心在万岁面前求来的局面岂不是白白浪费。再说,纳睦绰克毕竟是巴林博尔济吉特,而哀家,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
乌兰姑姑给圣祖太皇太后压了压被角,无意间碰触到圣祖太皇太后的手背,只觉一阵冰凉。这可是盛夏时节啊,屋里连一个冰盆都不敢放,人却还是冷的。
她没有再争执,低声道:“那奴才就照着您的吩咐让王爷赶紧把吉雅格格还有娜木钟格格送来。”
“把乌日娜、还有娜仁托娅、哈斯其其格一起叫来。”圣祖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解释道:“你告诉他们,庶出也罢,嫡出也好,在万岁眼里,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紧的,是和万岁心思。”
就像当初的姑姑和自己,出身高贵又如何,姑姑甚至是姑祖母之后蒙古第一美人。但在世宗的眼里,看遍后宫美人,所爱的就只有那个寡妇。
这一回,她不会再犯错。
“乌兰。哀家去了之后,你就跟在吉雅身边。草原上的女儿,从小骑马放牧,和满人汉人都不一样。你要教会吉雅,让她变成万岁喜欢的模样。你跟你额吉都是哀家身边的老人,万岁至孝,有你在乌兰身边,若非触及子嗣的大错,万岁必会给几分颜面。可你也要记住,倘若乌兰像姑姑一样,对皇嗣下手,那你一定要阻止,阻止不了,就先去告诉万岁。”
“格格。”乌兰听到近似临终遗言的话,泣不成声。
“不要哭,用心记着哀家的话。”
“老奴记着了。”
“好。”
养心殿外,梁九功站在门口先喘匀气儿,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油汗擦的干干净净,再接过新收的徒弟张盛递上的薄荷水在脖子上,胳膊下轻轻抹了几下,确定身上一点味儿都闻不出来了,才弓着身子进去。
“万岁。”
苏景对康熙留下的老人很给脸面,见梁九功进来,并没有立即问话,而是放下御笔,道:“给你师傅上杯茶。”
梁九功激动的谢了赏,接过魏珠手里的茶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到魏珠脸上。感觉到方才这么一口茶就让嘴里起了几个大泡,他再看魏珠笑嘻嘻的脸就满是恨意了。
小子,等着罢,想把老子挤走自己做御前太监大总管,你且有的熬!
师徒两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一眼,魏珠回去继续帮苏景吹着奏折上未干的墨迹。梁九功则屏气凝神等着回话。
“瑞贝勒如何?”
梁九功缓了缓舌头上的痛楚,面不改色道:“回万岁,御医道瑞贝勒年龄尚幼,园子里太过阴凉,夏日还好,冬日里怕是不太合宜。”
所谓瑞贝勒,正是康熙的遗腹子。庶妃穆氏在康熙驾崩后才诊出已有身孕,次年生下胤祕,苏景当即册封还在襁褓中的叔叔为多罗贝勒,赐封号瑞,庶妃穆氏尊为圣祖太嫔。
苏景按了按眉心,有些烦躁。
瑞贝勒是先帝的遗腹子,平时不起眼,但若有个闪失,却很容易导致流言蜚语。只是此子天生体弱,他担心有人想对胤祕动手来搅乱朝野,才将人安排到畅春园去住,令太医精心照料。如今已过周岁,看情形,应该另找一个住处,不能再将人放在园子,否则就是不能容人。
只是东西六宫,两位先帝的妃嫔,算上自己这个当今,还有马上要册封安置的秀女们……
看样子,只能提前将荣太妃她们放出宫交给亲生儿子奉养了。要给人奉养,还要先把尊号升一升。
苏景略一思量,让人立即把在内阁当值的王诩传进来,令他写了几道册封荣太妃等人为太皇太妃的旨意。
见王诩拟完圣旨坐在那里一脸臣有话要奏的模样,苏景笑道:“师兄可是有事要禀奏?”
王诩心一横,从袖里取出早就写好的奏折呈上去。
苏景从梁九功手上接过奏折看完,脸色渐渐变了。
察觉到苏景的不悦,御书房变的落针可闻,七八座冰山都没法抵挡那种热炎蒸腾的感觉。
数息之后,苏景丢掉手里的奏折,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道:“你想要朕废剃发易服令?”
王诩跪在地上道:“万岁,自顺治二年朝廷颁剃发令,顺治四年,又颁易服令,顺治九年,世宗令天下遵从服色肩舆永例。为这剃发易服令,江南被杀的人头滚滚,嘉定更是人烟灭绝。此令前无古人,无例可依。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后宫妃嫔自尽尚是不敬君父,须获重罪。万岁当年在书院时,曾对微臣说过,您不仅要做满人的皇帝,更要做华夏山河的皇帝。今万岁已登基两载,天下承平,社稷渐稳,臣请万岁为天下,为百姓,废剃发易服令,使天下人不用妄担不孝之责。”
王诩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说完,重重一磕头,摆出一副死谏的架势。
苏景却有些失望。
他对王诩等人,原本寄予厚望。这些人,是他亲自从江南名声鼎盛,家学渊源的士人中挑选出来的。他希望他们做到的是在朝廷上和满蒙大臣分庭抗礼,让他这个天子能够从容的一步步实现谋划。
但眼下看来,别人尚且不提,王诩这个所谓的青年汉臣之首,尚须打磨。或许,过早将他提拔到内阁学士的位置上,是他失策了。
苏景在心里将王诩从将设立的军机处人员名单上划下去,方态度温和的开口道:“王卿可知这剃发易服令的由来?”
王诩愣了愣,随即语气有些不自然道:“是太傅金之俊所奏。”
金之俊何人,乃前明万历进士,官至兵部侍郎,先降李自成后又降清。降清后受多尔衮与顺治重用,官运亨通,一路加封至太子太保,太傅,在大清为官十八载,为清初朝廷稳定立下汗马功劳,是世宗倚重的重臣。
然而,大清的忠臣,却是江南民间百姓最为痛恨的奸贼!
因为,正是金之俊,向当时的摄政王多尔衮献上‘十从十不从’之策!
所谓“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官从隶不从、老从少不从、儒从而释道不从、娼从而优伶不从、仕宦从而婚姻不从、国号从而官号不从、税役从而语言文字不从”。
正是这十从十不从的头一条男从女不从,掀开了剃发易服令的开端,自此男子必须照着满人剃头,女人却可以不按照满人的习俗,依旧缠脚。
“不错,正是世宗时的太傅金之俊所奏,他为汉人,却献上此策,你可明白是出自何意?”
何意,此乃汉族之奸贼!
好在王诩仍有理智,没在苏景面前将心里话说出来,不甘不愿的道了一句,“微臣愚钝。”
只怕不是愚钝。
苏景哂笑,倒没有逼着王诩继续开口的意思,他虽有心民族融合,却终究是满人。他又问道:“王卿觉得,若无十从十不从,当初江南会否消灾去劫?”
不可能。脑子瞬间浮现这三字,王诩登时呆住。
看到他的表情,苏景会心一笑,“王卿看样子也明白,当年多尔衮若不用金之俊,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都会丢掉性命。金之俊,不是一个好人,但在世宗时,他却仍把自己当成一个汉人。”话到这里,苏景没有再往下说,他身为满清的皇帝,说这些,在此时,已足够露骨。当然以后他会说的更露骨,甚至不是在御书房,而是在朝会上,可现在,还没到时候。
王诩脑子一片混乱,显然方才听到的,想到的,超出了他一贯以来的认知,以致他心神受到巨大的冲击,在御前走神了。
不过王诩毕竟非不是草包,很快回过神,与苏景辩了一句,“万岁,此时已非大清才入关时。”
那时候大清一定要下剃发易服令,是因初初入关,统治不稳,面对数倍于满人的汉人,才不顾民间抗议四起也要杀的狼烟滚滚,树立权威。但如今大清已坐拥天下数十载,休养生息,百姓过惯了安乐日子。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从开始清初满人跑马圈地,民间遍地诅咒到现在的汉人都习惯比满人矮一截,习惯让无数汉人都变成了顺民,良民。就算是他这样的江南士子,不是也早就明白反清复明是空谈,甘愿为爱新觉罗效力了?
废除剃发易服令的奏折,是王诩自当今登基那日起就开始筹谋的,好不容易今天呈上去,他绝不甘心就此铩羽而归。
“万岁,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果真天下太平了?”苏景打断他的话,丢了一封奏折过去,“你仔细看看,自圣祖驾崩,准噶尔就一直蠢蠢欲动,数次兴兵试探,朕若此时下旨废剃发易服令,会有甚么后果,你可知道?”
王诩接过奏折看了看,立时满面颓然之色。
策妄阿拉布坦盘踞准噶尔,暗中支持天地会,对西藏新疆乃至內藩蒙古虎视眈眈,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若不是朝廷前些年腾不出人手,先帝早就要兴兵了。而当今磨刀两载,还新建长枪营,火炮营,囤积粮草辎重无数,定是打算一举拿下策妄阿拉布坦,除掉所谓的准噶尔汗国。
要打准噶尔,就需要朝野齐心,不至后院失火,最重要的,就是蒙古各部的配合。现在看来,万岁立蒙古出身的贵女为皇后,未必不是因此之故。连皇后之位都给了,万岁又如何会允许废除剃发易服令,那是必然会引起满族重臣勋贵激烈反对的。
不对,万岁说此时……
脑子灵光一闪,王诩似乎明白了甚么,神色变得有几分激动。
还算没有蠢到底。
苏景端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剃发易服令乃祖制不可轻动,这放脚令,朕倒以为,可以列为国策。”
王诩一怔,随即有几分不情愿道:“万岁,这女子缠脚,乃是汉人旧例,若强行废除,只怕引起民间哗然。”
这时候,王诩又成了捍卫者。
苏景冷笑道:“王卿,你告诉朕,这汉人女子缠脚,到底是为了甚么?”
“这……”王诩颇有几分犹豫,他不是答不上来,只是答案十分不光彩,有损士人先祖的颜面。
苏景带着几分讽刺问道:“王卿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王诩只觉脸上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再没有之前的底气十足,声如蚊蚋道:“缠足自宋时而起,一为姿容仪态,莲步芊芊。二为,二为女子守贞。”说到最后,声音已渐不可闻。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啊。”苏景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哂道:“自缠足之风,先不论是否起于宋时,兴盛于江南富庶之地却断然无错。此缠足,原本起自娼妓优伶,她们缠足,是以奇巧来吸引恩客,维持生计。然而士人公子猎奇之后,将所思所好传扬开来。到了后来,你们这些儒家子发现女人缠了足,整日痛楚不堪以致出行不便,反而可以让女子守贞,契合理学之念,于是大肆宣扬。民间素来仰慕士子,从此皆以缠足为美,富庶之家竞相缠足,将女子脚骨生生折断。他们以为如此是美,谁又知道读书人,也会骗人?”
或者应当说,读书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其实最会骗人!
若是大字不识的愚民,又或是只认得几个字的满臣,王诩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驳斥回去。但说这些的是天子,讽刺儒学虚伪的是饱读诗书文压江南的同门师弟。王诩实在做不到振振有词的说瞎话,只能涨红着脸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苏景见他模样,话锋一转道:“这缠足之风盛行到如今连贫民百姓都追捧不已的地步,倒也不能全怪你们这些人。说起来,还是男从女不从之故。”
王诩不明所以的看向苏景?
男从女不从,若说男从的剃头令让人恨之入骨,这女不从,倒还曾让他们这些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可万岁先说男从女不从是祖制不能轻动,现在又说这不好。
见他迷惑,苏景笑道:“难道不正是因这一从,汉人在无力反抗剃发易服令,接受男从后,反而更加坚持汉人女子必须缠脚,以此来表明反抗朝廷之意。以致朝廷屡次下达‘放脚令’后,士人干脆将缠脚视为保存民族气节的途径,大力宣扬缠脚,使得民间遍地小脚金莲,女子饱受痛楚。反正,这样做不会有杀身之祸……”
最后一句,苏景说的意味深长,直把王诩给弄的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的天子是在借此来敲打他不该提出废除剃发易服令。
眼见王诩辩无可辩,苏景才道:“既然王卿有心废除剃发易服令,这道强令天下女子放脚的圣旨,也有王卿来拟罢。有此令做铺垫,想必剃发易服令,朕能早些斟酌。”
放脚令和剃发易服令哪有这样的因果关系?自己要是写了这道圣旨,怕是要被无数故交的口水给淹死。
然而万岁要耍无赖,哪是做臣子的人能推的。王诩万般无奈,只得委委屈屈拟了圣旨,垂头丧气捧着被打回来的奏折回家。
看着来时气昂昂的内阁学士像只被拔光毛的瘟鸡一样离开,梁九功和魏珠师徒两都觉得看了场好戏,心道你还想和万岁斗心眼,坑不死你。
师徒两含笑的脸在彼此望见对方的时候凝固了,随即十分默契的将头朝不同方向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