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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一路疾奔, 还没到想去的地方,就已经收到手下心腹侍卫回报的消息。
“八爷,直郡王入宫了!”
听到这话,八爷目呲欲裂, 坐在马背上仪容全无的怒吼道:“他如何能入宫?”
“是梁公公的徒弟亲自到宫门口去迎的!”这侍卫跟随八爷多年,说句不客气的话,他所知道的事情, 怕是比郭络罗氏知道的还多, 自然明白直郡王此时入宫代表甚么,这会儿也是满面惶惶。
八爷如遭重击, 身子在马背上晃动两下, 扭转马头道:“随爷去九爷府上!”
既然人已经入了宫,他就不能再无宣召便入宫。否则不是自辩无罪,而是被万岁定罪!
事已至此, 这一局他认输便是,没想到老大竟然这么听一个晚辈的话, 接到人,二话不说便直入宫门!
弘昊啊弘昊, 你到底给了老大甚么东西, 让他一个心如死灰被圈禁的人竟肯陪你豪赌这一局!他,可是和老二斗了一辈子!
乾清宫中, 康熙坐在龙座上, 望着跪在下面的长子, 脸色阵青阵白, 心头思绪如潮,哆嗦两下唇,最终却无话可说。
眼前这白发斑驳,憔悴沧桑甚至连背脊都微微驼了的男人,竟然是自己曾经勇武豪爽,意气风发的胤禵?
自己头一个平安长大的骨肉,曾寄予无限厚望,诸子之中,除了太子,最疼爱的就是他。哪怕因孝懿仁的缘故,自己曾经亲手教导过老四,可胤禵,在自己心中的份量绝不相同。
而这儿子,如今竟像是与自己一般的老叟了。
可最让自己震惊的,却不是胤禵的苍老。
康熙苦笑一声,收敛思绪,面无表情的看着胤禵,“你方才说,胤祍的外室以及外室所出一子一女皆在你府中?”
胤禵垂着头没看康熙,低声道:“是。”
康熙眼神莫测望着胤禵头顶那缕白发,“你说,那外室乃前明皇室出身?”
“是。”
“你今日入宫,还想告诉朕,那外室,是老八特意送到胤祍身边?”
“是。”
此时,胤禵的声线已有些发颤。
“你放肆!”康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咆哮道:“若果如你所言,那外室今已年过三十,所出长女已有近十岁,幼子也年满三岁,甚至,甚至……”他吸了一口气,眸光锐利如箭,“你明知此事,为何直到今日才入宫禀告于朕!胤禵,到此时入宫,你分明居心剖测!”
“汗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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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二年春
玉兰湖畔,绒花絮絮,绿叶抽展。一座白玉石桥横跨湖面,宽大的桥面上马车如流水,游人似梭机,一派喧嚣之景。一条乌篷小船在这清晨中悠悠然自北面浩瀚湖水而来,穿过桥洞,停在湖畔听水轩的栈桥边。
凡是扬州人,都知道听水轩乃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这听水轩有三绝,赏景一绝,正对湖心最好的精致,第二绝,便是听水轩三层木楼中挂满字画,都为江南最顶尖大儒亲笔所书,第三绝,却是春水时的江鱼,经过听水轩大厨巧手烹制后,一入口中,满是鲜香,直叫人回味无穷。
此时正是又一年江鱼肥硕的好时候,听水轩日日高朋满座,盐商巨贾,高官贵族,不管是谁,往往提前十几日就来下订,也难求得一个位置。可今日这普普通通的乌篷船一来,沿着湖边栈桥就径自上了听水轩,往三楼最好的雪芽阁而去,领路的人更是在扬州颇有几分声名的听水轩大掌柜王思文。
待为首一名白衣公子坐定,王思文便赶紧跪在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神色激动道:“奴才给太孙请安。”
是了,一路轻车简行掩盖身份,竟忘了两月前自己已被大清的端贝勒变为大清的皇太孙,真正的万人之上,两人之下。
苏景唇角一勾,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碧波粼粼。一别经年,自己又重新站在一手创建的听水轩中,眼前依旧是熟悉的柔情山水,可身份,却是大大不同了。
“起来罢。”苏景淡淡道:“在外头,唤我一声主子便是。”
随着苏景一摆手,王思文站起身,熟悉苏景脾气的他赶紧收敛心情,说起正事儿。
“主子,您吩咐要找的人,奴才等已寻到些踪迹。”说罢,王思文在袖口中一掏,将一个精钢铸造的箭头递到石荣手上。
苏景自石荣手中接过已验毒的箭头,仔细观察后发现了箭头顶端上刻着的兴汉二字,不由玩味一笑。
将箭头丢给手下的人示意他们包起来,苏景却暂时不打算惊动这追击许久的大蛇,只是称赞了王思文两句。
王思文正要再表表功,门被敲响了。他不悦的皱眉,却见石华径自开门,将外头的人叫进来。
来人是个圆盘脸,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进来后就缩着脖子,一看到苏景,立马跪在地上,“奴婢给太孙请安,太孙吉祥。”
不用旁人说,只听这嗓音,王思文便知道此乃太监。
苏景看着那太监,道:“孙河,你不在十三叔身边服侍,到孤这听水轩来做甚么?”
孙河一脸谄媚的笑,别看他是皇子身边的大太监,眼前的人是晚辈。可那也要看是哪家的晚辈,太子的儿子,最得宠的太孙,他一个皇子贝勒跟前的太监,敢有半点不恭敬?
要知道,跟眼前这位主儿作对的人,不是被他杀了,就是被万岁爷杀了!就是万岁的亲儿子……
想到昔年叱咤朝堂的贤王八贝勒如今的境况,孙河心里一个哆嗦,脸上笑容更胜,讨巧道:“回太孙的话,咱们爷今儿一早就去江边垂钓,也是巧,弄了几条上好的江团,这不叫奴才来请您回去一道品品。”
吃鱼?
自己就是在这烟雨扬州长大,扬州十家出名的酒楼,有五家是自己开的,那十三叔,又如何会请自己吃鱼呢?何况自从那场京中大变之后,这位十三叔已被吓破了胆,哪怕是面对自己这个侄子,一路行来都绝不轻易开口,而是毕恭毕敬按照自己所言办事。既如此,明知道自己是出来探听消息,他还会吩咐个太监来打搅?
苏景心里飞快转动,忽然想起近日收到的一则消息,顿时明白了。
“既然十三叔有次雅兴,那孤自然不能推却。”苏景倒没戳穿,对孙河道:“带路罢。”
担心苏景不肯给面子的孙河闻听此言,喜出望外,急忙点头哈腰的在前头领路。
而十三爷则正在屋中团团转,打小就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哈哈珠子查琳见此道:“主子不必担心,您素来与太子亲近,无论如何,太孙也不会驳了您的脸面。不管答不答应,一顿饭总要赏脸。”
“唉……”十三爷却不似查琳乐观,束手不住叹气。他其实不过而立之年,但眉心皱痕深深,看似乌黑的辫子中也有丝丝银色透出。不须仔细打量,就能看出他这两年过得实在不算顺心。
事实上,不仅不顺心,这两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兄弟之间皇位争夺的无情,康熙出手时的雷霆冷酷,甚至一贯敬慕信任的四哥面对妻族的赶尽杀绝,还有,那位看上去温雅翩翩的侄子……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难以安眠,每每噩梦之中,都觉得自己像是无意间就踏错了一步,以致带累妻儿。
也就是数月前,京中形势大定,立了太子,冊了太孙,不安分的兄弟们圈禁的圈禁,死心的死心,他觉着今后就跟在太子太孙身后老老实实办事,终于有好日子过,偏偏又被万岁点了跟着侄子一路南下。
这趟差事可不是甚么好差事,万岁是看重他,太子是信任他这个兄弟,但他一路真是提心吊胆,唯恐出半点差错。两月下来,近身在旁看着太孙的种种手段,原本就七分的畏惧变作十分。若是可以,他是宁可随着一贯严苛的太子办事,也是不想再继续与太孙打交道。
谁知道好容易保存着君臣距离的他,这会儿又要拿着叔侄的情分来求人了。
大清这第一位太孙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他前些日子的恭敬疏离,眼下求人,他是真没有几分把握。
但,不求不行!
敦恪可没有多少时间了!
正琢磨一会儿如何开口,就见苏景已踏入这精心布置好的水榭。
十三爷赶紧一躬身,苏景抢先一步阻拦道:“十三叔,你我叔侄,又是在宫外微服,您何必如此。”
见到苏景一脸和煦,口中又是客气有礼,十三爷心中略微安稳了些,顺水推舟站直身子,再三让苏景坐了首座。
面对十三爷的急切,苏景像是真正来品鱼的食客,吃的慢条斯理,时不时还点评两句初初十三爷还能赔笑应和两句,待时间慢慢过去,十三爷终于沉不住气了。
“太孙,实不相瞒,我今日请您来,是……”
“哎,十三叔,在外面,您唤我声弘昊便是。”苏景笑望着十三爷。
太孙的亲近不见外,可不是甚么人都敢理直气壮接下来的。
面对苏景温和的脸,十三爷咬牙片刻,硬着头皮艰难的唤了声弘昊。
苏景目色一闪,放下手中的酒杯,悠悠然道:“我听手下的人说,敦恪姑姑近日似乎染了风寒,已有许久没出过公主府了?”
十三爷大惊,没想到苏景竟然已知道他要说的事情,然而惊讶过后便是骇然,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愤。
只是十三爷面上不敢泄露半点,愁苦道:“既然弘昊你已经知道,十三叔也不瞒你,敦恪她,确实病的颇重。”
“喔?”苏景身子微微前倾,面上十分关切的道:“公主府中的大夫如何说,十三叔可有上折子请汗玛法派承德行宫中的太医过去诊治,侄儿这里别的没有,上好的药材,十三叔说一声,便是千年的人参,也能寻摸一二。”
见苏景说的滔滔不绝,情真意切,十三爷只觉含了一大口黄莲水,一直苦到五脏六腑。
他暗自吸了一口气,闷声道:“敦恪这病不是急症,不单是行宫的太医,便是宫中的太医,就已快马加鞭前去诊治过,只是太医们俱言,敦恪得的,是心病。”
“心病。”苏景闻听这两字,却不似之前那般,而是收敛容色,调转目光望向水榭外平波如镜的湖面。
见此情景,十三爷哪里还不明白,他忙道:“弘昊,不是十三叔有意为难你,只是多尔济那儿,当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不成?”
苏景脸上原本残存的笑意当即一丝不剩,“十三叔,你我叔侄二人此行是为了何事?”
在苏景幽静的目光中,十三爷咽了一口唾沫,“清剿前明余孽。”
“汗玛法旨意为何?”
“凡与前明余孽有关者,宁枉勿纵,务必诛杀殆尽。”
“侄儿一路行来,牵连此事者,至今可有活口?”
“不曾。”
在这一问一答中,十三爷竭尽全力,才勉强自己吐出不曾二字,随即他便见到苏景脸上透出些许嘲讽之意。若是别人,他早就打退堂鼓了,但眼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因担忧丈夫缠绵病榻,随时可能离开人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辩解道:“弘昊,多尔济出身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又是大清册封的台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前明逆贼勾结,想必……”
“他不会与前明逆贼勾结,却未必不会希望准格尔蒙古重掌权势!”苏景冷冰冰截断十三爷的话,“想必十三叔也知道,不管内藩蒙古还是外藩蒙古,这些年,其实对我大清一直颇有不满之处。若非他们始终不肯真心归顺,我大清何苦不断将宫中精心养育的公主嫁往风沙肆虐的草原?”
十三爷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青白交加。
苏景继续道:“十三叔不是外人,侄儿便不瞒您。多尔济虽出身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照理与我爱新觉罗氏世代联姻交好,但即便是与大清最亲近的博尔济吉特氏又如何,他们照样与别的蒙古部族世代联姻。多尔济身份特殊,侄儿上折子禀奏汗玛法之前,汗玛法下旨之前,曾数度查探确认,若没有十足把握,汗玛法如何会对女婿动手?”话到此处,苏景忽然笑了起来,“说起来,如今蒙古想要我死的人,怕是比两年前更多了。多添一个姑父,倒也不让人意外。”
这最后一句,实在让十三爷毛骨悚然,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到十三爷讷讷不能言的模样,苏景悠悠道:“十三叔若果真不知该说甚么,有些话便不要开口了。”觑了一眼十三爷,苏景淡淡点醒,“十三叔,您如今有妻有子。”
十三爷浑身一震。
他当然听得懂侄子话中含义,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并不十分亲近的兄长就能胡乱搀和进废立太子之事的老十三了。
当初他年轻气盛,皇宠在身,一腔热血上头便甚么都顾不得。可如今呢,府中福晋侧福晋,还有子嗣,甚至胞妹,都在指望着他。要为了敦恪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他,做不到!
眼见面前的十三爷脸色一阵变幻后颓然垂下肩,苏景没有再说甚么,只是站起身道:“想来十三叔忧心敦恪姑姑,这顿饭留待以后再吃也罢。”
苏景干脆离开,倒也未去别处。他回扬州的目的,本就是为‘钓鱼’,这会儿便在街面上闲逛,看看扬州城的风云变幻。
一别经年,不仅是人,城,也是会变的。
到黄昏时分,回到落脚别院的苏景又接到一张帖子。
“曹家。”折扇在手心敲了两记,苏景玩味一笑,“曹家果然不愧是江南仕宦之首,孤的行踪,你们倒十分清楚。”
前来送帖子的曹宁被这一句话惊的当时就跪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头,喊冤道:“回太孙,奴才等断不敢行次悖逆之事。奴才等所以知晓您在扬州,实在是日前万岁因担忧太孙安危,故特意令人传了旨意,令奴才堂兄务必暗中保护太孙。”
这是在告诉我,你们曹家即便因为江南金银与废太子之事动摇一些根基,但依旧圣眷不衰,是万岁信任的人?
苏景面上不动,口中轻咦一声,讶然道:“曹大人何至于此,孤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您这随口一说,可是随时能要曹家阖族性命啊!
曹宁口中发苦,奈何面前这人乃是高高在上的太孙,他又如何敢抱怨。曹家可不同以前,连皇子郡王都能不假辞色。
他只得干笑两声道:“是奴才少见多怪,还请太孙恕罪。”
苏景却收起之前略有些调笑的模样,正色道:“你们曹家乃内务府上三旗包衣,汗玛法名下的奴才,如何轮得着我这太孙来恕罪,曹大人,你失言了。”
曹宁呆住,一身冷汗顿时又冒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若还不明白眼前这位深受皇宠的太孙对曹家有偏见,就是个十足的蠢材了!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太孙如何会对曹家这般不满。之前曹家的确因万岁的缘故,选择太子,对其余皇子稍微冷淡些。但说是不假辞色,可万岁几次来江南,但凡随驾的皇子,他们这做包衣奴才的也绝没有刻意得罪过。每一位皇子,不说尽心尽力,至少都打点妥当了。便是年纪幼小的光头阿哥,曹家都有厚礼奉上。
莫非是之前曹家有得罪太子的地方,又或是这位太孙昔年还在扬州时,曹家外头有人不长眼,曾与这位起过冲突。
曹宁带着满腹忐忑不安与揣度还有苏景承诺的三日后赴宴连夜从水路赶回江宁织造府。
顾不得梳洗,头一件事便是去见曹家眼下的当家人曹寅。事实上曹家发际就在这两代,曹寅因嫡母孙氏乃康熙乳母之故,年少入宫为康熙御前侍卫,由此成为康熙心腹,颇受重用。算起来,曹家除了孙氏,就是一个曹寅在康熙心里有分量,自然曹家一切都有曹寅说了算。曹宁这个堂弟也好,还是曹寅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曹宣也罢,其实都只能算是辅佐曹寅的族人。
得知曹宁连夜赶回,曹寅便知有些不对,忙将曹宣和长子曹颙唤来,听闻曹宁一字一句复述完与苏景的对话,原本就安静的书房中更是陷入骇人的死寂。
“这,太孙何至于此,他来江南办事,我们曹家并未有甚么不恭敬的地方。”曹宣满心不解,甚至有点委屈。
曹颙提出和曹宁差不多的见解,“会不会是族人里有些胆大的,昔年曾因琐碎之事与太孙起过冲突?”
这里指的琐碎之事,自然是银两。
曹家在江南落地生根已有数十年,族人们自从曹家发际,跟着来讨生活的颇多。树大有枯枝,虽则曹家自认管的算严,但江南奢靡成风,曹家又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家族,自然无数人巴结奉承,开销也就大了起来。不说主枝,便是沾亲带故的,谁没有借着织造府的势在外头做些买卖。而那位太孙,早年在扬州起家,生意做遍大江南北,偏生之前阿克敦一个武官,未必会入曹家那些人的眼。
如此说来,确实有很大起冲突的可能。
曹颙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把族里几位长辈都叫来,清一清咱们曹家在外头的产业,若有与太孙冲撞的,及早处置了。”
这里的处置,自然又是献出去的意思。
曹宣与曹宁都忙赞成,“不错,不错,倘真是因下头那些管事妇孺们不开眼,自然不能纵容。”
“你们当这位太孙是之前那位二阿哥不成。”曹寅沉默一阵,却摆摆手讽笑道:“以前咱们能把银子一箱一箱送到东宫,那是因那位手里的确缺银子。可这太孙……”曹寅冷冷道:“人家还真未必看得上曹家这点东西。”
曹寅毕竟地位不同,眼界自然也有不同。身为江南地头蛇,他比许多人更清楚着这高高在上的太孙在江南到底有多少产业,每一样产业,都几乎是日进斗金。何况人家还是个武将养子的时候,就能在短短数年成为江南首富,等到认祖归宗,去了京城,产业早已遍布天下,及至海外。
“太孙出身贵胄,不是会计较几两银钱得失的人。”爱新觉罗家不是没有爱银子的人,可却不包括这位太孙。曹寅淡淡道:“怕是有别的缘故。”
“那,这如何是好?”作为与苏景面对面的人,曹宁此时心中的畏惧是最重的,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上首的曹寅,低声道:“大哥,乌喇那拉氏已被落罪,太太孙又是万岁下旨册封,地位无可动摇。若今后万岁……待太子即位,太孙只需说上几句话,怕是咱们曹家……”
他话中未尽之意在场没有谁不明白。
曹家霸占江宁织造府这块肥肉太久,树敌太多,即使曹家一贯秉承左右逢源,却总是没办法填饱所有人的胃口。之所以曹家现在还能屹立江南不倒,无非是宠信曹家的康熙爷仍在。可康熙爷已经老了……
以前曹家选中太子,耗资颇巨,谁知太子却被废了。曹家二三十年心血白费不说,为了割裂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上下打点,将原本就数额巨大的亏空进一步加大。眼下朝局稳定,太孙来了扬州,曹家想要巴结上这座金靠山,偏偏无缘无故的,人家就厌恶上了曹家。
越想,曹家往后真是越让人心凉!
曹寅摘下官帽,摸了摸汗湿的脑门,忽问道:“账上还欠了多少?”
负责管理此时的曹宣立即道:“还差三百七十万两。”
“三百七十万两。”曹寅念叨两遍这个数目,盯着曹宣追问,“老二,你老实告诉我,这里头,到底有多少是因接驾才生的亏空。”
曹宣吱唔两声,面对曹寅迫人的目光,与曹颙对视两眼后,垂头丧气道:“我与颙儿前两日才盘过账,这里头,怕只有一百五十万两是接驾花销的。”
“一百五十万两!”站在一边的曹宁骤然出声,明明是简单的算数,他这个老手还掰着手指头琢磨半天,才倒吸一口凉气摊在椅子上喃喃道:“竟有两百二十万两的差额!”
一直以来曹宁虽知道曹家亏空巨大,到总归是因接驾而来,说来说去,曹家也是为了尽忠,是以曹宁尽管担忧曹家未来,但只要当今一日在世,以他想来,曹家仍是安全的。可眼下他听到了甚么!
原来这巨额亏空,竟只有一小半才是接驾花销,其余的全是曹家上下奢靡所致!
想到康熙信任曹家,为曹家能还上亏空,不仅将江宁织造这个肥缺一直留在曹家,甚至连江南茶税,乃至东北采参都一股脑儿交给曹家想进法子让曹家往怀里搂银子的做法,曹宁简直觉得还不如此时就去见阎王。
与曹宁相比,曹寅则要好的多,他身为家主,心中早就有数,饶是如此,曹宣报出来的数字也惊住了他。
稳稳心神,曹寅道:“自今日起,不管你们用甚么法子,也不管上上下下谁有甚么怨言,家里一月支出不得超过两千两银子。”眼见曹宣和曹颙一脸为难的要说话,曹寅冷哼道:“咱们曹家的日子,不能过的比皇家还富贵!”
曹颙失色,“您的意思太孙是因……”
当然不止这一个原因,但曹家不能再出风头了。长子历练少,有些事情还沉不住气,虽则曹寅心中有些揣度,此时却不便说出来,待呵斥了管理庶务的曹颙和曹宣,再三告诫他们不可再大手大脚又将人打发走后,曹寅才面色难看道:“老二后院那姓岳的姨娘,你可查清楚了?”
听曹寅提起曹宣的岳姨娘,曹宁顾不上对亏空的担忧,神色更加凝重的低声道:“不出大哥所料,这岳姨娘身世怕是真有问题。”
“说说看。”
“照着她自己还有身边随着入府的丫头婆子所言,她们乃是陕西赵县岳家村的人,因父母双亡,家产被族中霸占,所以两个下人护送岳姨娘这跟独苗来江南投奔外祖。遇到二哥去乡下庄子也是凑巧。我让人去了那老孙家讯问,他们道当年的确有个女儿远嫁去了陕西,不过当初收的聘礼银子多,说好了姑娘嫁过去,今后娘家三节二礼都不用再管,所以这个外孙女回来之前,他们一直不曾见过面。老孙家人说,岳姨娘认亲时拿了一个银镯子出来,的确是他们当初给闺女的嫁妆,想来,也没有人千里迢迢冒认庄户人家的亲。他们还说这岳姨娘十分孝顺,认了亲之后,见孙家生计艰难,几个舅舅依旧佃田度日,还将自己带在身上的银子拿了一百两出来给孙家买地。给二哥做妾后,更是三天两头送东西回去,绝不可能是甚么假亲戚。”
曹寅闻言眯着眼笑道:“所以,你信了?”
“不。”曹宁冷冷道:“正是因她对孙家太好,我才真生了疑心。她若果真是孙家的外孙女,她生母当年可是等于被孙家上下卖了换银子,她又自幼在陕西长大,与孙家从无往来。之后再经一路颠沛,若是出来要依靠孙家,所以不得不曲意讨好就罢了,已经给二哥做了妾,还生了儿子,何必再如此拉拢一个毫无作用的孙家?她也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对这番揣测,曹寅不置可否,“派去陕西的人到底查出甚么?”
曹宁脸上一变,明知屋中无人的他偏偏左右看了半天,方凑到曹寅身前,声若蚊蚋道:“只怕,她姓朱!”
闻言曹寅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然而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惊悸与恐慌,反而是一种鞋子终于落地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