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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院吴传智见俩方的家长都到了, 遂道:“学生之间有口角是常事, 但动手打同学就不对了。郭添在茅房里打了陈宝,把他的脑袋压进茅坑里,还准备从后面的围墙上逃脱,正好叫我撞到。”
吴梅道:“听听,听听,蛮妇教出来的没教养的孩子, 我要把此事告诉青城县主, 告诉郭六畜,叫他们知道我家宝儿受的委屈。”郭嘉和郭莲,简直是她头顶的两座神, 没有一句话不带着。
夏晚走到甜瓜跟前, 低声问道:“是不是陈宝先欺负了你?”
虽说面上裹着头巾,只有两只眼睛在外头, 人人都说夏晚有张烂脸,可甜瓜知道揭了头巾,娘的脸比甘州任何妇人的都好看, 但娘不愿意揭头巾, 他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也猜得到娘有苦衷。
他看到夏晚两只眼睛里虽有愠怒, 却很镇静, 遂重重点头。他的娘亲, 自来都是明事理的, 沉着冷静, 自打生来,甜瓜就没见她怕过什么。
“骂的什么,你倒是说呀,我家宝儿骂啥啦?哦,他就骂你几句,你就敢打人?”吴梅指指戳戳,手指都快到甜瓜的眼皮子上了。
甜瓜咬了咬牙,终究说不出来,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见甜瓜一声不吭,吴梅乐了:“看吧,他也说不出来,可见宝儿根本就没有骂过他,他是故意打我家宝儿的。这样的孩子,皋兰书院难道不除名,不让他滚回家去?”
“吴夫人。”夏晚堵在甜瓜前面,声调沙甜,不疾不缓:“徜若狗咬了你一口,你是不是也非得学回狗叫,才能证明自己被狗咬过?”
吴梅愣在那儿。
转身对着吴传智一礼,夏晚再道:“欺人有很多种,夫子您说,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人骂他,辱他,他是忍耐克制,任由对方不停的辱骂,乃至最后动手打人的好,还是一拳揍过去,叫他识个害怕,明白这孩子不好欺负,让他从此闭嘴的好。”
吴传智道:“书院不允许孩子们打架,更何况,我亲眼看到郭添同学在茅厕里打陈宝。徜若像别的孩子一样起点儿口角,彼此推搡一把也就罢了,郭添同学进了茅房,上去给陈宝就是一拳,将陈宝的脑袋打进茅房的盖板中才罢手,这样的打法本监院还从未见过。”
夏晚侧眸扫过儿子,甜瓜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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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从水乡镇折道而返的郭嘉叫金吾卫前呼后拥着,进了皋兰书院。他本和郭莲不同道,忽而回头,见郭莲叫一众婆子们簇拥着,也跟在自己身后,无奈叫梁清传话:“梁清,去,送你家县主回晋王在金城的行府,勿要叫她再跟着我。”
正说着,郭莲已经赶上来了。
她笑眯眯的说道:“哥哥,也是巧了,咱们宝儿就在这一处读书,他是凭着自己的学识,实打实考进来的。今儿头一日上学堂,我这个当娘的没有好好疼过他,正好今儿来接接他,六畜哥不怪我吧。”
郭嘉莫名起了些兴趣:“就陈雁西家那宝儿?他居然也能读书?”
“哥哥这话说的,他读的好着呢。”郭莲笑道。
郭嘉印象中的陈宝是个酱肝色的小胖子,在陈雁西和陈康死后,几乎成了他大姨母吴梅人生中所有的希望,所以叫吴梅惯的很不成样子。
相较之下,才见过一面的郭添,瞧着聪明乖巧,灵俐可爱,瞧他早晨背着书袋,似乎也是要去上学的。
郭嘉于是快走了几步,此时眼看日暮,要是走的快,他还能赶得及接那孩子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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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厅中,吴梅依旧两眼怒红,两个孩子垂着头,夏晚薄纱轻裹着面,一双乌墨的眸子转而去看山正陈贤旺:“陈山正,我相信我的孩子无故不会打人,也相信您自会有公断。”
陈贤旺随即站了起来,但并未言语。
“除名,这种孩子要不除名,明儿我就把这事儿报到晋王那儿去,叫王爷看看自家的大孙子叫人欺的多可怜。”吴梅也不嫌臭,掰着陈宝儿的脑袋给陈贤旺看。
监院吴传智道:“身为读书人,应以理服人,而不应以武力屈服人,所以,郭添同学请再投它馆,我们皋兰书院不要这样的孩子。”
甜瓜一听真的要被除名,到底小孩子,顿时眼眶一红,泪都憋不住了。
夏晚依旧是一贯的沙哑语调,声音中也不见激动,走至吴传智跟前,道:“不瞒监院说,曾经一度,我也以为为人处事,君子就该谨尊书本上的教诲,动口不动手的。
想想当初我们魏人对北齐人,他们欺,我们不还手,他们再欺,我们依旧不还手。直到七年前金城关破,北齐人烧杀抢掠一通,金银被劫,流民满地,若非晋王率兵将他们赶走,也许我们依旧要动口不动手,叫北齐人欺负至国破家亡。
所以我自来教导儿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吴梅立刻添起了火:“听听,怪道孩子爱动手,原来都是这蛮妇自己教的。”
吴传智是亲眼看着甜瓜打人的,没有虚招,直奔主题,一拳把陈宝揍翻在地,再一拳将他的头打进茅坑里,委实非孩子间的小打小闹。
他见夏晚非但不责孩子,还一味的袒护于他,断然道:“夫人的想法不错,但于我们书院的理念不同,所以,还请郭添同学另再谋良师。”
夏晚见陈贤旺始终不发声,显然也是想让甜瓜走的意思,拉起甜瓜,示意他去救陈贤旺。
甜瓜走至陈贤旺面前,手顶至额,深深一个正揖礼,道:“学生知道错了,能否请山正再给学生一次机会?”
头一日上学便叫书院赶出去,甜瓜自己都无法接受。
陈贤旺道:“皆是孩子,只要识错能改,没什么大不了的。去给陈宝道个歉,说你错了,你仍可以留下,继续读书。”
不过一句道歉而已,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甜瓜唇咬的唇皮发着青,摇头道:“绝不。”
这就没办法了。陈贤旺道:“那夫子也无能为力了。”
甜瓜回头去看陈宝,恰就见陈宝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正在朝自己吐舌头,扮鬼脸。生身为人以来,小甜瓜头一回见识人间的善恶黑白不分,捏了捏拳头,真想一拳过去把陈宝的头给打烂。
“孩子们也不能一味读书,打架便是锻炼身体,少儿身上天生有三分的真火,不让他们相互拼拼拳头,燥气泄不出去,又怎么能静下心来读书?说句夫子不气的话,徜若是学生为师,每日一个课时,专门叫他们打架,打够了再读书。”
夕阳下,逆着光,一个高高挺挺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顶额,对着陈贤旺行了一个正揖礼,口气亦有些揶揄。
这是如今的中书侍郎郭嘉,也不知他在外面听了多少,径直就走了进来。
陈贤旺和吴传智不期郭嘉在贵为三品重臣后,头一日驾临甘州就会到皋兰书院来,陈贤旺从书案后转了出来,虽是师长,毕竟学生如今是重臣,见他周周正正的行着大礼,受罢之后,才道:“不敢当,郭侍郎如此大礼,我等俩个夫子,怎能当得起?”
北上厅外涌来两列金吾卫,另有一群婢妇,簇拥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也在人群之外。不过一眼,夏晚便认出郭莲来,原本,她以为成为县主之后的郭莲会贵气逼人,美艳不可方物,却不料她脸色苍白,全然不是曾经在水乡镇,在老郭家时的天真明媚。
不过与郭嘉形影不离,显然虽说没了郭万担夫妻和郭兴郭旺,只要有郭嘉伴在身边,她如今依旧过的很好。
夏晚牵过甜瓜的手,道:“既皋兰书院不肯留你,娘明儿再帮你找家书院就是,走吧。”
擦肩而过,她如今是郭兴的妻子,也是郭嘉的弟媳妇,虽吴梅一再叫她蛮妇,夏晚却知道礼不能废,遂对郭嘉福了一福,甜瓜也周周正正,给郭嘉行了个拜礼,俩母子转身便出来了。
至于吴梅,在看到郭嘉的那一刻,简直比戏台上那戏子还会演,嗷的一声哭便将个从茅坑里拉出来,臭烘烘的陈宝塞进了郭嘉怀中,尖声叫道:“六畜,你是不知道郭兴家那个蛮妇教出来的孩子有多粗野……瞧瞧我的宝儿,叫他打成了什么样子?”
郭嘉身上犹还是整洁干净的缂丝官袍,乍乍然被塞了个满头污秽的胖小子进来,推也不能推,一张俊脸瞬时潮红,站在当场,目瞪口呆。
郭莲带着几个婢妇也涌了进去,顿时,北上厅中一片哗然,郭莲还在吼:“本县主把孩子放在你们书院,难道是任人欺负的?我的孩子怎么叫人打成这样?”
夏晚从两列金吾卫中走过,见甜瓜犹还往里张望着,拽了拽他的手,转身便出了书院。可以想象得到,郭莲能把她为了救她出去引开呼延天忠的事情,说成是她抛弃了她,独自去找郭嘉,其人的心胸便可想而知。
跳黄河未死之后,她绝口未再提过当年事,如今生活平静,更不会再提及,当然,也绝不会主动招惹郭嘉和郭莲等人。
一出书院的门,夏晚立刻就变了,虽说气的发抖,到底没忘了关门教子,打孩子不能叫人看见。她找到一颗没人能看得见的大槐树,将甜瓜往大槐树后一摁,结结实实在他屁股上打了三巴掌:“说,究竟陈宝骂了你什么,你要那样打他?”
甜瓜忍着痛,抿了半天的唇,倔着脖子道:“娘,我不要我爹和我睡,我要他和你睡,我还要我小叔成亲,让他自找个媳妇去。”
小孩子其实比大人还敏感,甜瓜早看出来了,小叔待他好在表面上,待他娘好在心里,要不然,怎的都长胡子了还不成亲。
小叔好,但是爹更好,于孩子来说,爹的位置,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个好说。但你得告诉我,究竟陈宝骂了什么,你才打他的。否则的话,你就跟娘永远呆在家里,再也不准出来上学堂。”夏晚气的脸色煞青:“娘曾说过多少回,非到逼不得已,不得动手打人,你是不是压根没把娘的话记在心里?”
徜若他每打一回架,都向着他,惯着他,终究也会把甜瓜惯成野孩子,所以夏晚在这些事情上从不让步。
甜瓜咬唇半晌,嘴圈儿都青了,终是自幼夏晚教养的好,说不出陈宝骂人的那种脏话来,过了半晌,两眼一眨巴便是泪,居然哭了起来。
他一哭,夏晚更加来气,一巴掌狠狠打在屁股上,吼道:“你要再敢动手,就不是我儿子,快说。”
甜瓜哇的一声,哭了半晌,揉着眼睛抬头,他便见早晨来时整个金城为之封道,方才还在山正书房里为他仗义执言的大伯站在身后。
夕阳之中,不似小叔那般温和可亲,也不像父亲一样憨厚朴实,瘦瘦挺挺,一脸威严。甜瓜随即一礼,抽抽噎噎叫了声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