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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有事情都以对错来论, 未免太无趣。以利益来论, 未免太悲哀。
——司芃日记
雨季来了, 雨下得越来越勤密。还有快递穿着雨衣送货上门, 司芃纳闷, 她啥也没买。剥开包装严密的外盒,拿出一部手机。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寄过来的。就为了看一张半夜裸/照。
司芃靠着窗, 看雨打落一树的玉兰花。拿起这新来的手机, 拍张照片发过去。
凌彦齐只回一个“好”字。过了十来分钟, 才明白司芃发照片的意图。“这么快手机就送到了?”
冒着雨, 司芃去院里捡拾七八朵完整干净的玉兰花进来,清水中放少许盐,浸泡一会, 然后沥净后放入玻璃茶壶,注入开水, 加盖再闷泡二十分钟。
等开水变温后, 加入两勺蜂蜜, 做成玉兰花茶,端去给卢奶奶喝。
卢奶奶喝两口,便尝出味道来:“好香。也是你阿婆告诉你,新鲜的玉兰花可以泡茶喝?”
“是啊。”
卢奶奶轻捧玻璃杯,置于膝上:“好久以前我也喝过这种玉兰花茶。她真是心灵手巧, 不仅会做玉兰花茶, 还能拿玉兰花做汤羹。”
“她是谁啊?”
“也是个自梳女。以前一起出去做工, 都是互称姐妹。她比我小几岁,我一直叫她秀妹。”
司芃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
“你在定安村长大,有没有见过她?她前几年都还住在这楼里。”
“没啊。”
卢奶奶见她话好少,以为她不感兴趣,便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别啊。反正外面下这么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你就说说吧,我,当故事听。”
“我第一次见秀妹,便是这个地方,当时可不是这样的楼。我阿娘带我走亲戚,来到这边。门前有好几级台阶,木门也好高,就是快烂了。推开门进来,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就是岭南那种大户人家常见的庭院和长廊。秀妹一家,只能住在西南的偏角上了。那时流行分地主家的家产田地嘛。我们卢家是一穷二白的人家,分不到我们头上来。算了,那都是些老古董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
她指向卧房:“我床边的柜子上有一本相册,绿色封面的,你拿过来啦,我给你看看。”
司芃小跑着进去,拿相册过来,还拿了卢奶奶的老花眼镜。
卢奶奶翻开第一面,只有一张照片:“我第一次照相,就是和秀妹在一起。她有个年长九岁的阿哥,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当时能出国去念书,很了不起的。那时候相机也是稀罕货。我俩放完学回来,正好他回乡,院子里就给我们照了这一张。”
照片里,两个差不多学生打扮的姑娘,一高一矮并排站着,样貌已模糊。
司芃指着高个的女孩:“这个是你啊,奶奶?”
“是啊。我是一张国字脸,下巴两侧好宽,不如秀妹秀气,她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
她再往后翻,照片大都是她在雇主家带小孩,顺便露了脸或是背影。
她一个一个地和司芃介绍:“这还是我在香港时,也不过十七八岁,根本不懂富人家做事的规矩,经常做不好,从天光一直站着做到天黑,都做不完。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卢奶奶手掌蜷着,挡住脸前,她在模仿当时的自己,“但是不敢哭得大声哦,怕吵到别人,会挨骂,第二天没有工做,自己挨饿不打紧,还没法寄钱寄东西回大陆这边,养活一家人。”
“后来做得好点,就帮忙带小孩。在香港这个雇主家呆了四年,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
“秀妹和她哥哥呢?”
“那时候搞运动,搞得大家心里都慌,秀妹便和我一起跑到香港,她那时太小,都没有家庭愿意收她做女工,只能在同乡的餐馆里做工。当时我最期盼的就是有假休,可以出门,在餐馆后面的巷道里帮她洗洗碗,聊聊天。”
“她那个哥哥呢?”
卢奶奶沉默片刻,枯槁的眼睛里有无尽的哀伤:“死了。”司芃别过脸去,不忍看那双眼。
“他死时,我刚过十六岁生日。一下子便知道什么叫人生无常。”
司芃转开话题:“你和秀妹,怎么会一起去马来西亚?”
“因为马来西亚郭家和她家的长辈,是世交。打听到她家就剩她一人流落在香港,专程去找。秀妹觉得去南洋,人生地不熟,想要我陪她,郭家便把我也一起带过去。”
“你过去后还是做工人,那秀妹呢?”
“郭家迁去马来西亚定居,家道怎比得过从前。当时连老太太都要省吃俭用,想多寄点钱给在英国念书的大少爷和二小姐,秀妹哪能安心地当个不做事光吃饭的外人小姐?能送她去念中学,已经不错了。”
“在香港也是做工,在那边也是做工,又没有白吃白住,还专程来找?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
“你们小孩子,不懂那个时候啦。”卢奶奶继续往后翻,指着一个穿黑色正装梳背头的年轻男子说:“这个便是当时的大少爷,英国念完书后,回大马继承家业,愣是把破落的郭家,重新支撑起来。”
司芃倒是看到旁边穿白色婚纱的混血女孩:“这个是他太太?”
“是啊,英国念书时认识的,是黄易明的小女儿。”见司芃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她笑一声:“是啊,你也不知道黄易明是谁。”
“谁啊?”司芃后知后觉地配合。
“后来的亚洲糖王。”
司芃看到他们和子女的家庭合照,凑近一点看:“他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孩。”
卢奶奶指着那个小女孩说:“她是秀妹的女儿。”
秀妹却没在家庭合照上。司芃问:“她后来跟了这个大少爷,做姨太太了?”
“不然能怎样?和大太太的门第比起来,秀妹家差远了。你太小了,怕是不知道,以前马来西亚和新加坡是一个国家,华人娶两个老婆也是合法的。直到1982年,才正式地实行一夫一妻制。”
“既然是合法的,为何不能一起拍照?”
“是啊。她不肯。”卢奶奶唏嘘。
“后来呢?秀妹为什么要回国?”
卢奶奶沉默不语。司芃问:“是大少爷不喜欢她了,还是糖王的女儿太强势,非要赶她走?”
“都不是。少爷成了老爷,待她一直都很好,可他还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是个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不敢去惹大太太,成天让秀妹不好过。再后来呢,也娶进来了。秀妹和我说,当初老爷与大太太有婚约在先,喜欢她也不能让婚约不做数,让人家的小姐空等许多年,所以她只能做妾,但这已是她的底线。他要再娶一房进来,便说明曾经在老爷和她面前发的誓都是假的。之后她便在报纸上登了一则离婚告示,回到国内,再也没有回去过。”
司芃咧开嘴,无声地笑:“这样虚情假意的喜欢,无需再忍了。”
“她忍那么多年,忍到女儿都长大了才走。可她女儿并不理解她,谁都不理解她。那会兰因还在念中学,向我抱怨,说妈妈做事太不为她考虑。这样不辞而别惹恼爸爸,害苦了她,哥哥和弟弟都能去美国留学,而她只能去新加坡。”
“新加坡也很好啊。”
“但兰因,就是不愿意离家这么近呀。”
司芃看着家庭合照上那个不开心的小姑娘,想她为什么不开心,大概是被扯过去照相的。没有妈妈在,怎么能算是她的家庭合照?
她会心一笑:“我以前也一点不喜欢离家太近,巴不得跑到天边去。”
一本相册还未翻完,卢奶奶便说累了。她取下眼镜,司芃推她进房间,说:“你累了,先去休息。这相册我能翻着看完吗?富人家里的事,怎么都跟电视连续剧似的。”
雨下得这天似乎从未亮过。
司芃静坐在沙发上,把相册翻看许多遍。虽然是卢奶奶的相册,但她出现的次数还不及那位玉秀多。四五张白衣黑裤长辫子的照片后,玉秀便梳了盘髻,爱穿素色旗袍,或是样式简约的套裙,总是戴着那套珍珠耳环。
没错,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样子清秀眼神明亮,或坐或站都是开肩挺胸,对着镜头笑得娴静温柔。确像卢奶奶所说的民国开明地主家出生的小姐。
但这些姣好的容貌身姿,在司芃眼里,都不如相册倒数第三页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玉秀已经老去,没再穿旗袍和低跟皮鞋,又穿回自梳女时代的白衣黑裤。
她站在这栋小楼的院子中央摊开手,张开嘴大笑。阳光正好,照着再也不矜持的笑容,和她身后的鲜花一样灿烂。
司芃轻轻把这张照片从透明的塑料膜下取出,翻到背面,看到竖排的娟秀小字:“琼姐,我始终记得当初的誓言。你瞧,我身后已是天光明媚,花卉满园,只等你退休来与我作伴。摄于公元1992年农历6月20日,秀儿。”
指腹反复摩挲照片上那张不算太老的脸庞,摸过眼角的细纹,还有肌肤渐渐松弛留下的法令纹。光看神情笑容,便知道这是一个优雅平和的妇人。
司芃没有过她阿婆的照片。她从没想过,她们离开时要留点什么做纪念。
照片多好,薄薄一张纸,印着一个人的往日容颜。那时的情绪心境,全都被锁在里面。一看便能回想一切。
司芃以为她会回想很多。从那晚在杂物间翻出油画开始,她便以为能够睹物思人。她错了。过去的时光是个黑洞,完全地吞没一切。
她只能以混沌的状态坐在沙发上,沉默无言地看这些照片,没有想法没有思绪,直到暴雨停歇,夜已光临。
她才想起晚饭都还没做。偏这下午,卢奶奶睡得格外的久,也没人提醒她。
她匆忙去厨房淘米煮饭,再把鸡胸肉切丁,翻炒断生,放入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加清水、咖喱块一起焖煮。
也没心思做“叻沙”那种费时费力的菜肴,还是咖啡店里常做的简餐来得方便快速。
再到客厅,看见窗外黑黢黢的,“旧时时光”已不营业,旁边的茶馆也嫌这风大雨急的,今日也关了门。
外面太黑,对照这屋内的灯光,使这亮堂更加的亮。这太过亮,又凸显屋内的太过静。
司芃住到小楼半个多月,还从未体会这种毫无人气的时刻。
她觉得悲哀和窒息,转身看卢奶奶的卧房,掩着的门内一片漆黑。她不知该不该去叫醒她。
她好想这屋子里,除了她的呼吸声,还能有点别的声音。于是走到钢琴边,掀开灯芯绒的罩布。这几天她老是过来摸它。卢奶奶说:“会弹就弹吧。”
她吐吐舌头:“以前学过一点,可是那些谱子早就忘了。”
这会,她坐上皮凳,翻开钢琴盖,一个个琴键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