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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凌彦齐失去方位感,问司芃:“这儿离正门多远?”
“你车停在那里?”
“我车?停在姑婆家门口。”
“那你跟我走就行了。这儿走过去,就是定安村的最后面了。”
两人钻进这些没有名字的巷道里。路灯几乎全坏,偶有某个楼宇窗帘后面漾出来的昏黄灯光。还有,听得到稍远处的爆炸声。陈蔡两家斗了近一个小时的烟花大会,也快要歇了。
这些巷道,司芃同样熟悉。黑不隆冬的夜里,她没有一点惧怕感。真像只夜猫子,凌彦齐问她:“你经常晚上出来么?”
“咖啡店要晚上十点才打烊。有时候饿了,会出来找点东西吃。”
这是凌彦齐第一次深入定安村,哪怕这和他的工作有关。这大半年来,他只在公司做做简报开开会。来此跑腿的事,都是别人干的。
哪怕他每个周日都来此探望姑婆,也从未想过,顺便地做个实地调研。这么一想,他挺认同卢思薇的话。她说他是个没有心的人,尽做糊弄她的事。
远远地就看到他那辆迈巴赫。
大学毕业后他遵旨回国,卢思薇是开心过的。不管失望过多少次,母亲对孩子仍会保有热切的期望与祝福。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生日,卢思薇替他买了车——便是这辆迈巴赫。
凌彦齐不缺车,当然,他什么都不缺。
车库里还停着一辆劳斯莱斯魅影和阿斯顿马丁的DB9,这还只是他名下的,毕竟才刚回来。卢思薇名下的车更多。但都很少开出去。
他常开的是一辆四十万出头的奥迪A6L。车刚开回来,卢聿菡就笑:“姑姑也就是放你下去锻炼,你还真打算长驻基层?”
是的,卢思薇说他是个天真的公子哥,还跑去念了个屁用都没有的中文系,勿论施工图纸还是财务报表,没有一样看得懂,得去基层岗位上好好锻炼几年。因此和所有知晓的人打过招呼,没有人会故意在公司透露他的身份。
再加上他姓凌,卢思薇姓卢,他长得还更像父亲凌礼。在天海集团的那几栋大厦里头,那是个没有任何知名度的名字。
凌彦齐说:“我只是更想契合我现在的这个身份罢了。能送孩子出国十年,家境怎么说,也是中产阶层以上,回国没有家族事业能继承,只能到大公司里当个管培生,配车也就是国产奥迪的水准。”
他这么说时,卢思薇还赞许过,说:“最怕你们年轻人架子比本事大。”
可现在非要给他换迈巴赫,唱的又是哪一出?
“有好车怎么啦?我看你那个主管,开个会都要你去做会议记录,这么欺负人,部门里没助理没秘书?正好开这车去敲打敲打,让他客气点,他也不就开了辆七十来万的宝马?”
卢思薇想的是,当初她在各位总裁面前是开了口的,不许让项目公司给凌彦齐搞任何特殊。
既不能明着帮,那就暗中帮吧。毕竟入了社会,才气一点用也没有,财力才会让人刮目相看。
凌彦齐只是笑笑,那还是试用期的事情,他初来乍到,经理让他做点杂事很正常。
司芃见他神游,手指向前方:“就到这里吧,再见。”她转身就走。
永宁街上有路灯,照得脚下的地面昏黄,往前几步,阴影霸占了路面。那些林立的违建楼群,黑压压地全耸在跟前。司芃踏过那分界线,独自地走入这个夜晚。
凌彦齐突然就不舍,舍不得说再见,舍不得离开。他想起司芃已无亲人,孙莹莹在撞钟前就撤了,他却还在山崖栏杆边让她早点回家。
他叫住司芃,指着他的车:“要不,我们兜兜风?”
“你,不回去了?”司芃还记得,有个叫康叔的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陪他妈妈守岁。
“没什么意思,”凌彦齐双手插在兜里,“我家,每个除夕夜,大厅里会支五六张的麻将桌,打通宵的麻将。我外公那一辈吧凑一桌打,我妈我舅舅他们,得凑两三桌打,然后是我这一辈的表姊妹们,也能凑两桌打。再小一些的熊孩子就看电视吃零食,满屋子的鬼哭狼嚎。”
司芃笑着问:“你不打麻将?”
“打一回还行,打一个通宵,勉勉强强也能支撑,可是为什么,年年都要这么过?没意思,真没意思。”
司芃从阴影中走出来,她把帽檐拉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依然抱着胸,这简直是她的招牌姿势。凌彦齐看到那双轮廓分明的眼睛,那眼里有光。
她不再只走他前头,或是在后面跟着。她和他并肩走,难得有女孩不用穿高跟鞋,也能衬上他的身高。路灯的光笼罩着她,比起在山上,竟有了朦胧的暖意。
“那你觉得像今年这样去寺庙里上香,有意思吗?”
“当然了。”
“要是年年都上香,岂不又没意思了?”
凌彦齐一愣:“那也比年年打麻将有意思。”他偏头问,“是不是只能对一个寺庙一尊菩萨表示虔诚,能换地方么?要不,每年换一个地方去上香,也可以啊。”
这下换司芃愣住,她还没想过有人会这么玩。“也可以吧,菩萨有求必应,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司芃上了车,系好安全带,问凌彦齐:“去哪儿?”
凌彦齐哑住:“灵芝区我不熟。”他看向司芃,司芃也说:“除了定安村,其他地方我也不熟。”
“那就,随便逛吧。”
车子启动,凌彦齐开了前排座椅的加热系统。冷风里扛半宿的司芃,顿时觉得背臀上的冰在一片片化解。她心满意足地往后靠,蹭着这柔软的皮垫,说了句:“真暖和。”
车子驶出永宁街,向右转弯。凌彦齐摇摇头:“想要长命百岁,还是先多穿件衣服。”他指指司芃前方的储物箱,“里面有条薄毯,拿出来盖腿上。”
司芃望向窗外,上半夜还是喧嚣热闹的夜空,下半夜就独留红灯笼。人聚拢时,看红灯笼,那是喜庆年味;人群散去,再看红灯笼,只有孤寂空荡的滋味。
这样的日子不适合兜风。她和凌彦齐,一个没有家,一个不想回家,但总归会想一想家吧,想象中那儿总有某种值得缱绻的感情。
车开上宽广的海堤,车窗紧闭,都听得见奔涌而来的呼啸声。这海边,司芃曾来过许多回,白天尚好,只要到了夜晚,她就觉得它单调且狰狞。
那些翻滚着拍向礁石的黑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愤怒永不停歇。
她闭上双眼,听收音机里的节目。大年初一的凌晨,还在值班的电台主持人,一条条地念听友们的留言。这个夜晚还惦记着要在电台里吐露心肠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孤独自怜的人。
长长的海堤,深夜里望不到边,司芃也不知凌彦齐要驶向何方。
她的眼皮异常沉重,在低吟回荡的背景音乐里,在主持人故作低沉忧郁的诉说里,渐渐睡着了。
凌彦齐将她的座椅放平。他也觉得倦意袭来,还觉得这么大的S市,不知该去哪里。
不只康叔给他打电话,卢思薇都亲自问他到哪里了?她是质问的口气,问他为什么只是去给姑婆上个香,都能整宿的看不见人。
凌彦齐看了副驾驶位上的司芃一眼。一个人有多封闭,从睡姿上就能看出一二分来。司芃睡觉,竟然拿帽子遮住整张脸。
他对电话那头说:“下山的路上人太多了,好不容易才挤下来。我困了,没这样熬过夜,还要开一个小时车回家,算了,我在姑婆这边睡下了。”
卢思薇当然不高兴,她正处在人生最得意的年纪里。在她清泉庄园的别墅里,华灯煌煌,高朋满座,唯独少了她最亲爱的儿子。
可她又能说什么,凌彦齐说他困了累了。他是个少爷,天生就是受不得累的少爷命。他的安全,总是要比她的高兴,来得重要。
凌彦齐把车开回永宁街。
司芃搭在膝盖上的毯子掉了,他拾起来盖她身上,才发现她里面穿的蓝领T恤是S市的中学校服,且是他在路上见过许多次的那种改良T恤,极短极窄,所以特别显胸露腰。
无论是在S市还是新加坡,凌彦齐念的都是传统中学,管教极严,学生穿着一律古板正经,所以也想不通,S市教育局以及那么多的学校领导,何以允许这种“奇装异服”的存在。
司芃半躺在座位上,腹部大半的肌肤都露出来,腰肢纤细,小腹平坦。可凌彦齐的目光全被一支未露全貌的黑色玫瑰吸引过去。它纹在司芃肚脐的左下方,一大半隐在低腰牛仔裤的阴影中。和她手上的纹身是同一个系列。
像司芃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在身上刻东西。那些他不太能分辨的字母,许是一个人的名字,许是一个地方。
凌彦齐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秘密。眼光神情、语调举止都藏着秘密。偏偏她还这么年轻。
他伸出去想要一探那支玫瑰的手,收了回来。她还穿着校服。也许家境命运让她迫不得已辍学,故作成熟沧桑。她到底几岁,成年了没有,他似乎也没问过。
这一想,凌彦齐把电台音乐调到最小,再把自个座椅放平,也睡了下去。
司芃将盖脸上的帽子拿下,才发现她竟在凌彦齐的车上睡到第二天。一侧头,凌彦齐躺在驾驶位上,还未醒来。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早上十点过八分,这一觉睡得也真够长。
她呆呆看着车窗顶,回忆车子开到海堤后的情景,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在咖啡店上班有一点好,就是不需早起,由此养成了漫长的赖床醒睡时间,尤其是前一晚睡得不错的话。她无比珍惜醒来后的那么几分钟,就像是电脑死机,重启也要那么几分钟。
她习惯性地点开微信,看到孙莹莹发来好几条的语音信息,也没想这车厢里还有人,直接点了播放。
待到这大嗓门彻底把她从睡意迷糊中拽醒,孙莹莹的话已全数播放完毕。
第一条是凌晨发的:“司芃,你下山回宿舍了没?怎么也不给我一个信息?”
紧接着是第二条:“你不会跟帅哥走了吧。”
再然后是第三条:“也对,失/身要趁早。”
第四条便是今早发的:“司芃,我都回来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天啊,就算你是失/身,也有时间给我回个信啦。不然我就报警了。”
身侧传来无法自已的抖动笑声,凌彦齐翻身过来:“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想笑的,可实在憋不住,她声音真的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