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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帝正在召见太子,太子的形容气色很是憔悴,昭德殿只有父子二人,太子欲行礼,昭明帝摆摆手,眉宇间难掩厌倦,“此不过小节,过来坐吧。”
太子便转着轮椅坐在父皇面前,昭明帝道:“你要是直接毒杀了朕,朕在九泉之下倒能瞑目。”
太子脸色微白,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才道:“儿臣自知辩无可辩。”
昭明帝冷冷一笑,“你要是敢在朕面前认下自己做的事,还算有朕的三分骨气。”
“若是儿臣所为,儿臣自当认下。此非儿臣所为,父皇再怎么说,儿臣心有不服。”太子难得在昭明帝面前强硬起来,相较于那些装出来的恭顺,昭明帝倒是看他这强硬的姿态更加顺眼,昭明帝道:“那依你所言,是谁所为?”
“父皇都不知,儿臣就更不知了。”太子讥诮道,“父皇不是一直让太子在东宫养伤吗?东宫的一举一动,父皇比儿臣都清楚。先不说往生之毒是何等难得的毒药,儿臣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配出这种毒来?何况儿臣身为储君,这天下早晚是儿臣的,儿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冒险毒杀父皇?”
“因为你的腿伤!你的腿伤好不了了吧!”昭明帝眼底了然,“你不仅要弑父,甚至还对兄弟叔叔都起了杀心。”昭明帝气愤,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手立的太子有这么狠毒的心。
“儿臣动杀心有什么错?一个王爷,声望比儿臣这个太子还高,商部日进斗金,日子过得比儿臣还滋润,拉拢了一班朝臣不把儿臣放在眼里,这般张扬夺目,儿臣自然容不下他。还是儿臣那些好兄弟,哪一个把儿臣当回事了?父皇您敢说儿臣的腿不是他们所为?尤其是小六,当着众人的面就对儿臣不敬。儿臣动杀心不是很正常吗?父皇要是能容,怎么没容景王?”
“你放肆!”昭明帝被太子气得眼前一黑,低声怒喝,“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逆子,朕难道没给你机会吗?你还敢提景王,朕把在军中颇有建树的平南侯都派给了你,你呢?你差点把大燕的半壁江山都送给景王了,朕说过你一句了?就是你的腿伤,朕顾念着你的心情,可有提过换太子?朕对你的用心,都喂了狗吗?”
太子说到底也不是个能狠心到底的人,想到父子间的旧事,也不禁眼圈一红,滚下泪来,掩面道:“已然如此,父皇何必再提当初。”
“朕以为你都忘了。”见太子满面泪痕,昭明帝再次道:“朕再问你一次,那毒是谁给你的?”
太子哽咽的双肩直抖,道:“是穆汀州。”
“景王那个跑掉的儿子?”昭明帝气得头晕,怒道:“你干脆认景王为父好了。穆汀州呢?怎么找上你的?”
“承恩公的小儿子游学时曾与穆汀州结识。”
“蠢货!”昭明帝气得一巴掌想把这个儿子打死,原来承恩公府也参与了这事。
太子痛哭。
昭明帝喘了一回,继续问,“庆嫔是怎么死的?”
太子摇头,“此事,儿臣委实不知。父皇也知道,御前之事,儿臣一向插不进手。”
这话倒是不假,昭明帝对御前之人一向谨慎,那香料还是内务府出了岔子。昭明帝盯着太子的目光阴冷而厌恶,道:“储君你是做不得了,思过殿那里,朕都安排好了。你对朕无情,朕却舍不得真的就处置了你,一应供应仍比照亲王,你去吧。”
这样也好,太子的腿伤是好不了了,历来也没有身体残缺的人做太子做帝王的。昭明帝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
太子哭得双眼红肿,双手撑着从轮椅上下来,略整衣冠,郑重的对着昭明帝行了大礼。昭明帝挥手,“去吧。”
谁能想到这一去便是诀别,是天人永隔。
晚间,便传来东宫起火太子自戕的消息。正在批阅奏折的昭明帝起身撞翻了面前黄花梨的桌案,案上一盏雪白的官窑瓷盏哗的落地,碎成数片。而昭明帝顾不得疼痛早跑到了殿门口。
御前的这些宫人内侍从没见过圣上这般失态,当他们回过神来,圣上早跑出了老远。小太监抬着龙辇气喘吁吁追到半路才追到圣上。
昭明帝上了龙辇,不住地催促着快点,快点,快点,眉宇间满是焦灼。
东宫漫天的大火,太子已经被救了出来,他的颈间插着一把匕首,殷红的血不停地往外流。
昭明帝奔过去抱住太子,那些厌恶痛恨早不知何处去了,唯有心下大恸。他抱紧太子,眼眶通红,“你这孽障啊,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吗?你这是剜朕的心啊!”
“父皇,您——来了,儿臣——对,不起您。”太子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目光却十分平静,“儿臣——一直——不安心——”还有,儿臣不能以废太子的身份活着。或许,儿臣的确不适合做太子,狠不能狠,忍不能忍。这样拖着,熬着,不安着,倒不如清清静静的去了。
这一刻,太子充分体会到了三皇子自戕时的心情!父皇是不会处死亲子,可是圈禁一生,暗无天日,没有希望,没有尊严,还不如死去。
太子就这样在父皇的怀中闭上了双眼,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平静的眉宇间透出一分惯常的矜贵,温热的血转眼染红了昭明帝的怀抱。
三皇子逼宫那一回烧的屋舍才刚刚修葺好呢,现在东宫又起大火,而且还是太子殿下亲手放的,这让人说什么好呢。
可太子都去了,还留着东宫做什么。所有救火的人都跪在了原地,痛哭着。映着大火,昭明帝的脊梁挺得直直的,天地间蔓延着无边的哀伤。
太子暴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
不少人猜到了太子的腿伤可能好不了了,连空玄大师这样的神医都没有办法,这世上还有寻到比他医术更高明的吗?他们觉得圣上早晚会换太子,可没想到太子会死。
便是昭明帝也没有想到,他是恨极了这个儿子的,他最珍视的儿子,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培养的太子,要平匪患也让去了,填进几万精兵,连丢几座城池,昭明帝忍的吐血,也只是斥责了太子几句。太子的腿受了重伤他也没想过废太子,而是想着怎么寻找名医替他医治。就是后来他的腿上好不了了,昭明帝也是不动声色,任臣子的请求上书满天飞,他也是往后拖着,想着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太子心里好受一些。
这么个疼了多年,用心最多的太子,竟然给他下毒,把他毒的半死,搁谁身上谁不生气,谁不恨啊!
昭明帝简直是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这般恨,他也只是把事情调查清楚,令人把思过殿收拾出来,还觉得给这个逆子亲王供奉,好吃好喝的养着,不叫他去宗人府受罪,昭明帝觉得,自己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可谁能想到,这逆子这般不是人,竟自杀了,还死在了他面前。
昭明帝在阿九面前都哭了,哽咽着道:“小九啊,皇兄的命苦啊,这不是人子该干的事,皇兄这是前世不修,修来这等孽障,就当着皇兄的面,他就当着自个父皇的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怎么就没学好呢?小九啊,皇兄心里痛啊!痛啊!”他捶胸顿足,哭得不能自抑。
阿九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怎么劝呢?说太子自作自受,那是活该,皇兄你别伤心了?可能不伤心吗?太子再不好,那也是他皇兄的儿子呀!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好不好呢。
阿九觉得太子肯定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父皇难受。我得不了好,那谁都别想好过!你说怎么就有这样的糟心玩意呢?再一次,阿九觉得要什么子嗣后代,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昭明帝本就中毒刚调养好的身体,经太子一事打击,又病倒了。
虽然谁也没料到太子会自尽,但人死都死了,就得议丧。
丧失要怎么办呢?
礼部和宗人府得拿出个议程来。
昭明帝伤心了一番,但太子丧仪的事,他完全表现了一位帝王的冷静。昭明帝强撑着身子,道:“太子为储,颇多误国之处,今先朕而去,实为不孝,着以亲王礼发丧,谥号悔。”
昭明帝难掩伤痛,但对太子评价委实不高,且并没有因太子自尽,而在丧礼上全太子的颜面。而且这个“悔”字的谥号,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但亲王礼就是亲王礼,有诸多人因圣上对太子的评价而对太子丧仪懈怠,昭明帝恼怒之下,处置起来毫不手软。
今年对于皇室来说不是个好年头,太子这里还没发丧,太子的外家承恩公府王家就除爵出京了。许多人猜这是圣上因太子迁怒王家,心里还非常同情呢。
实情却远非如此,圣上不仅没有迁怒,反倒是看在太子的已逝的情面上网开了一面。要知道,就凭着王家小公子私通逆贼,还把逆贼引荐给太子,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这也和王家家主的敏锐和魄力有关,太子那边一出事他就迅速把王家查了个底朝天,一碗药就了结了小儿子的性命,抬着他的尸体进宫请罪了。
昭明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大舅哥,面上一片冷然。最后到底看在结发妻子的情面上饶了王家一命。只是京城却不能呆了,只要看到王家人,他就会想起太子是怎么死的,没有王家人勾带,太子能弑父吗?他怕哪一天忍不住灭了王家一户口本,凭什么朕的太子都死了,你们王家还想在京享受荣华富贵?门都没有。
滚吧,除去爵位,滚出京城,永远不要再让朕看到你们。
王家主如蒙大赦,叩头谢恩额头都红肿了,连滚带爬着出了皇宫。王家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地出京了,朝着王家的祖籍而去。走的那个干脆,真让人瞠目结舌。面对流露出不满的家人,王家主严厉怒斥,独自回到书房却无比苦涩。他难道不知道荣华富贵好享?能保住一命就是圣上开恩了,还想怎么样?
经此一遭,王家主对家族中小辈的管束教育更加严格了,子弟不消,足以毁掉整个家族呀!
还有,皇后娘娘也去了,不过,皇后娘娘此去,谥号丧仪全无,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不是皇后娘娘,而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宫女呢。
朝臣不干了,皇后乃一国之母,明明之前还很康健,怎么说去就去了呢?一个暴毙交代不过去呀!
再则,皇后娘娘大行,怎么能连个谥号丧仪都没有呢?连干出给父皇下毒的太子都还有个“悔”的谥号呢。
礼部大那群臣子领头,非逼着昭明帝明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昭明帝一语不发,只冷冷地盯着底下的臣子,只盯得他们变了脸色,两股战战,心中发寒。许久,方道:“承恩侯怎么说?也要朕的交代?”嘴角尽是讥诮。
承恩侯是皇后的娘家,当初封赏时,圣上本要封公爵,皇后娘娘贤淑,为表示对先皇后的尊敬,特意让娘家退了一步,是以只要了侯爵。
承恩侯扑通跪在地上,“臣不敢,臣全府并无怨言,臣一切都听圣上的。诸位大人,圣上自然有圣上的道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谋请求诸位都不要多议此事了,让,让皇后娘娘安心上路吧。”
这番话对殿内的诸臣来说无疑是一道惊雷,皇后娘娘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一点体面也没有,圣上连个说法都没有。身为皇后娘娘的娘家不仅没意见,还求他们这些帮着出头的臣子不要管。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难道皇后娘娘死得不光彩?诸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圣上中毒之事,难道皇后在其中插了一手?估计是了!
这样就合理了!对圣上来说这也算是家丑,难怪圣上不许人提起。
诸臣相互递了眼色,一致闭了嘴。
昭明帝冷笑一声,“还是承恩侯看得明白,起来吧!”脸上的讥诮更浓了。算承恩侯识趣,要不然,哼——
昭明帝之所以没有动承恩侯府,一是皇后所为承恩侯府的确不知情,也没有参与。二是才处置了承恩公府,要是再把承恩侯府也处置了,两任岳家都出了事,影响太不好。还是先留着承恩侯府吧。
等把该办的丧事办完,都已经入冬了。
外头寒风呼啸,御书房里暖若三春,昭明帝有些懒懒地靠在龙椅上,手里翻阅着一本折子,是太子妃所上的。说现下再住在宫里不合规矩,想去庵里带发修行为太子积福积德。
昭明帝轻声一叹,合上了折子,放回案头。
太子妃也是个可怜的,太子不在了,她连个孩子都没有,怀倒是怀过一个,却小产了。东宫烧成了一片废墟,昭明帝瞧着就伤心,也没人敢来请示,都过这么长时间了还荒废着呢。大火之后,太子妃就住到了慈恩宫跟太后娘娘一起。后宫住的都是圣上的女人,除了太后那,她住哪都不合适。
怎么安置太子妃的确是个问题,放她归家那绝不可能,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即便太子不在了,她也得替太子守一辈子。
带发修行倒是一个办法,可昭明帝有些不忍。太子妃还不满二十,父亲为太子尽忠了,她又替太子怀过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太子不在了,皇家也该照顾她一辈子。
可怎么安置呢?昭明帝一时也想不好,索性不想。算了,还是喊小九过来出出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