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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爱生忧, 因爱生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爱因缘故,则生忧苦, 以忧苦故, 则令众生生于衰老。
爱别离苦,所谓命终。”
薄薄一张桃花笺,沾着淡淡的桃花香,可娟秀的小字写的却是无情的偈言。黎煊捏着信笺,呆立半晌,方才缓缓转身看向那黄土犹新的坟茔,嘴角似有若无溢出一丝苦笑,“婉婉,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爱给他出难解的题。
那求不得放不下的樊笼尤其是那么好挣脱的?
温羡立在不远处,看黎煊将桃花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后, 才抬步走了过去,淡淡地与他道,“逝者已矣, 王爷还是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黎煊侧身看向温羡, 见他一脸肃色, 不由蹙了一下眉,半晌才哂笑了一下, “时慕, 本王从前不想要, 如今也没有争的必要了。”
他从不是爱江山之人,又何必再趟浑水?
温羡的目光移向青石墓碑,见上书“爱妻宣颜氏之墓”,落款则书“宣黎”,心里便猜到黎煊的打算,知他是心生退隐之意,便笑了一声,开口道:“若想天下升平,王爷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争或不争,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事情。”他负手远眺,见桃林尽处云霭漫漫,缓缓地道,“黎煜若是登上那个位子,这天下只怕难得一日安宁,朝堂清明便成妄谈。”
外戚独大,宦官弄权,吏治混乱,民不聊生。
温羡阖目,双手缓缓地握成拳,半晌倏尔睁开一双凤目,眸底一片清明,启唇对皱眉不语的黎煊道,“王爷不为天下黎民,也该想想黎泽。”
黎泽,是云惠帝亲赐给嫡孙的名。
颜婉已故,太子正妃之位空悬,黎煜续弦娶妃只在早晚,届时黎泽亲父不疼,亲娘不在,在太子府处境不提,等到黎煜荣登大宝,黎泽难免就要成为一些人的绊脚石,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护住他。
听到黎泽的名字,黎煊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一阵晦涩。
“本王,明白了。”
温羡提的是黎泽,其实不过是在提醒他一件事,即便他不与黎煜争,他一样是太子一派欲处之而后快的绊脚石。生在皇家,没有所谓的兄友弟恭,那么,要么争,要么亡。
黎煊不怕死,只是不愿意再一次败在黎煜的手里。
手轻轻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黎煊抬头看向乌云重重的天空。
这风雪之势,终不可挡。
皇觉寺西殿毁于无妄火,已故太子妃棺木与守灵婢女嬷嬷葬身火海一事在坊间掀起不小的言论风波,但这次却并没有惊动云惠帝,只因为云惠帝正为建州的雪灾而焦头烂额。
建州位于天阙山以北,地势封闭,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将建州的房屋压塌一片,地里的庄稼也被厚雪压住,家畜牲口更是接二连三地冻死,加上大雪封城,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朝廷拨下的赈灾粮食也运不进城,灾情在短短的半月里已经迅速地恶化,从建州呈上来的折子里甚至已经出现人员伤亡的灾情。
云惠帝将六部朝臣并朝中几位老臣召到跟前征询救灾良策,见众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了半晌也没有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便看向一直凝眉未语的温羡,问道:“温卿,认为这灾该如何救?”
温羡上前一步,拱手道:“恰如各位大人所言,拨银开仓通路是迫在眉睫,只臣以为仅仅如此远不够。”
“继续说下去。”
“拨银开官仓赈灾民,需派人监督地方赈灾官,防止克扣贪墨,这是其一;农田作物受雪灾折损,应及时清除压在作物上的积雪,并设屏障护住作物,这是其二;当地官仓粮食有限,临近地区的官仓应该积极预备,随时配合赈灾粮草征调,这是其三;最后,应该组织建州官民做好应对下一次降雪的应急准备,拨下足够的赈灾银。”
云惠帝闻言皱眉细思,半晌点了点头,又问他,“依温卿言,这赈灾银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现今的国库并不丰盈,只怕顾了建州,别处的开支就要吃紧起来。
温羡从容地开口继续道:“臣曾听民间有‘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传说,其实集凑赈灾银未必不是良方。”
一只羊身上拔的毛再多,也不如整个羊圈的羊毛多。
云惠帝显然也品出了意思,眼睛当即就亮了,连赞几声后,才笑着对温羡道:“建州救灾一事就交给温卿了。”
温羡拱手应下。
“老奴听说建州的雪大着呢,大人防寒的衣物可要多带一些。”岑伯一边指挥着府里下人将温羡北赴建州的行礼往外搬,一边还不忘与温羡念叨,“这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大人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过年了。”
温羡早习惯了岑伯的絮絮叨叨,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东墙边打开紧闭的窗扉,微微抬头,看到光溜溜的杏树枝桠,眼底流光暗转,半晌,取出纳于腰间绣囊的玉笛,轻轻地打了个转,横笛于唇边。
轻扬婉转的笛声响起,似絮絮低语,又似低吟浅唱,裹在凛凛的冬风里,越过东墙,落入西窗下捧卷人的耳中。
颜姝从书卷里抬起头,侧耳听见熟悉的笛声,眼睛微微亮了亮,不由半跪在湘妃榻上,探身将阖住的窗扉推开半扇。
光溜溜的杏树枝条在寒风轻轻打颤,颜姝的目光透过枝桠间隙落在雪白的墙壁上。
笛声从墙的那边来,那她与他岂不是一墙之隔?
颜姝的心没来由地一跳,细细地听了笛声,辨出这不是从前几次听过的曲子,而是一首作别的小调。
作别?
他是要出门了?
想起那一日在饮月阁里温羡神色认真的问话,她眨了眨眼,这曲子莫不是吹给自己听的?他这是在与自己道别么?
这样的猜测才一冒出来,颜姝握着书便红了脸。
翠喜进来瞧见了,疑惑地问道:“姑娘的脸好端端的怎么红了?”瞥见半开的窗扉,她又挠了挠头,“难不成是热的?”可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就热了呢?
颜姝红彤彤的俏脸僵了僵,她随手合上窗,躺在湘妃榻上,将书打开盖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道,“歇晌了,你别扰我。”听到翠喜往外走的脚步声,颜姝突然又掀开书,半坐起来把人喊住,“翠喜,你把我的琴拿来。”
翠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去屋子的另一边将琴搬了过来。
颜姝没让她挪了琴案过来,反而直接伸出两只手将琴抱到榻上。玉手纤纤,轻轻地拂过琴弦,颜姝低头盯着古琴右端悬着的琴穗出神,好半天才勾起一根琴弦轻轻一拨。
“铮——”
翠喜原以为自家姑娘是兴致偶起,孰料她只是勾了琴弦随意拨弄了两下就将琴放到了一边,一时难免有些疑惑。
“姑娘?”
颜姝道:“我只是想试一下琴弦而已。”
“……”
见翠喜一脸的疑惑与不相信,颜姝移开了目光,随手抄起刚刚扔在一边的书掩在自己的面上,又侧身躺了下去。
翠喜小心翼翼地将短琴从湘妃榻上移开,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奇怪啊?
她疑惑不解地将琴放回原位,瞥一眼小姑娘,见她似是真的要歇晌,便放轻了脚步退出屋子。站在门口的台阶前,她突然“咦”了一声。
笛声没了。
她看了一眼珠帘后隐隐约约的湘妃榻及榻上的人儿,又看了一眼高高的西墙,圆圆的小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来。
云落居的西墙外,竹里馆的东墙边,温羡握着玉笛,轻轻地摩挲着玉笛笛身上的精致刻纹,凤目低垂间划过一丝笑意。
那不成曲调的三两声琴弦勾拨,一声不落地入了耳,即使隔着厚厚的一堵高墙,他也想象出那个小姑娘手抚琴弦时的别扭模样,嘴角的弧度不禁放大了些许。
信陵城的雪又落了三场,满城的梅花尽数绽放,一片梅香缭绕间,年味儿也随之蔓延开。
颜家因为颜婉故去的缘故,这个年便冷清低调了许多,武安侯府的热闹自然也随着减去了六七分,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比隔壁的尚书府要好上许多。
翠喜经常上街去采买绣线,来回都会经过尚书府,见那府上大门紧闭,桃符都是陈旧的,半点儿人气都没有,回到云落居的时候就忍不住与颜姝说道起来,“隔壁府上冷冷清清的,哪有一点儿要过年的模样?听说温大人是去了建州赈灾,这都要过年了,还没回来呢……”
翠喜轻声地说着,颜姝不知不觉地就停下了绣针,低垂的眉眼微微一闪,再落针时却错了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