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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换人了。
老太史令和新太史令交接时, 是在单独的小屋子里面交接的。
新太史令是个年轻人, 看着有几分正气,虽是道门中人,对朝堂也是忠心耿耿,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不过他受过老太史令的教诲,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史令热泪盈眶, “老大人,何以这么快就卸任,学生舍不得老大人啊。”
老大人呵呵笑起来, 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 却是一个喜字, “我老了。”
他笑,视线却越过了年轻人身后的屋檐, 落在了相隔不远的皇城, 似乎看透了古朴典雅殿堂的陈旧往事。
太史监换血了, 隐秘再无人知。
老大人拎着小包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个热血沸腾的后生坐镇,自个儿优哉游哉地离开了长安城。
小马车晃悠, 小书童前头晃着脑袋, 丝毫没注意到这后头悄无声息多了一个人, 那人飘然落在车顶, 翻身入了车窗, 与老大人对面而坐。
老大人敛好卷轴, 叹息道, “你当初,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自然是好事。”这说话的人气声略低,同样带着岁月悠久的痕迹,身上胡乱披着件道袍,姿态洒脱。
老道轻松自在,捋着胡子慢悠悠说道,看起来毫发无损,精神头正好。
“老刘,你这可就不仗义了。”老大人眯起眼睛,望着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好友,“我这苦心孤诣帮了你这么些年,你回头这么随随便便打发我,我可是不依的!”
“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依不依的?”这姓刘的打了个寒噤,翻了个白眼说道,“是我徒儿聪明,把我以前遗留的玩意儿给翻出来了,哪里有什么手脚。”
这老太史令和老道,竟是多年故友!
当初老道中招后,才遇到赑屃,赑屃赠他珠串压制,而后老道寻访古籍,皆不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好在前几年,这珠串还能起作用,勉强也能压制一二。
可随着梁泉出现,老道发现,有些事情大抵是天生注定。
杨坚送杨广前来时,老道是不愿的。他身上隐患重重,朝政的事情他不想参与,奈何小梁泉和杨广倒是相性好,这阴沉的性子也惹得小梁泉天天缠着,让老道气得胸闷。
可再如何着恼,都没有老道发现梁泉能耐时怒意冲天。
世上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全然的坏事。梁泉的能耐看似无穷尽,实则深层来讲,透支的也是梁泉的功德。
攒多少花多少,说的越厉害,花得也就越多。
普通的小事,自是用不得多少,不过花开一瞬间罢了。可更改生死,却是大事。
老道叹息,徒儿自小就性情坚毅,可他从未想过,他竟会有动摇国运的时候。他犹然记得当时梁泉的眼神,难得明亮,鲜艳似火,“师傅,若是阿摩一心作恶,徒儿必定手刃他。”
“可他若是因旁的出事,江山旁落,那徒儿必是护着他的。”
这场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老道恍惚了一瞬。
大概也是梁泉十几岁时,距离杨广离开已不知多久,他身上的龙气影响梁泉过重,早早就被老道送走了。那封印记忆的法子,还是从老道手里抠来的。
话虽是老道提出的,做的人却是梁泉,心软不得。老道偶尔难得揣揣,他大抵是从这时起才心有不甘。
梁泉此人,太过念旧。不是不好,只是恐生执念。
那两份卷轴,倒不是老道真的谋划了什么,越到后来,老道深感恶意涌动,后面几年一直在和各路好友商量,以及如何压制的问题。
是因缘巧合,也大概是注定好的,终究还是落在梁泉手里。
老道是个性格破落不羁的,向来不好拘束,这两份上古卷轴,落到他手里,也就是个普通观赏价值,不过他倒是多加了几笔,凑成了个小玩意儿。
卷轴虽然是一样,可上面却是有着老道多年来对梁泉情况的记载,两份没凑到一起,又有三官后人引导,是绝不会出现半个字眼,因而老道赠给了杨广。
只得两份凑到一块儿去,才能看到老道当初留下的墨痕。
然回想当时的举动,几多不合适,也不知有多少是受恶意控制所为。
老道从怀里把两卷卷轴掏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来的,他靠在鼻子前闻了闻,眉心微动,忽而朗声大笑,笑得捶胸顿足,“我的乖徒儿啊,怪不得,怪不得……”
他笑他徒儿痴狂,也喜他徒儿大胆,也叹他徒儿……心坚似玉。
梁泉原是早就知道的。
没有真相,也得有八分事实。
这真真假假,这卷轴经过了多少个人的手去,其中又有没有恶的手笔,梁泉再清楚不过,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护得住世间,也护得住心尖儿的人,若真有牺牲,只不过区区一条性命。
老道猜得到的事情,某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长安城,隋帝的低气压持续了半年,压抑得大臣们不想说话,却又不得不说话。
可惜本来应该顶在前面的几位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偏生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也让他们下面的人只能生挨硬抗,权当做不知道了。
皇城内,隋帝的宫殿总是很安静。
隋帝不喜静,常有听曲儿看戏的习惯,虽然近年来少了些,却没有这么安静过。
进出的宫人轻手轻脚,裙角撩过台阶,又小心翼翼落下,没有半分惊扰。
这殿内住着一个特殊的人,安着陛下的脾性,软着陛下的筋骨,住在陛下的心尖儿,稳着这一室安寂。
谁也不敢惹出事儿来。君不见前头那几个是怎么没了的?说是染血不吉利,全拖出去闷死的。
隋帝下朝后,入殿前被南宫明劝住说了些什么,这才迈步入殿,还未走到里间,就看两个小不点儿争先恐后从屋内跑出来,他肩膀上的小木人也滑溜下去,三个小人再聚首,又小跑哒哒回去,一起趴在床头排排坐,一齐望着龙床上的人。
春暖雪融,夏至花开,初秋刚入,季节眨眼而过,然梁泉还未醒来。四季如此不同,窗外的树木依旧如昔,有小木人在,隋帝的宫殿总是花开得最鲜艳,草木最茂盛的地方。
那丝丝芳草香味,在临到季节过去,又是回扑而来,落下点点痕迹。
杨广在床边落座,没看着梁泉,却看着他安放在身侧的手。
梁泉的指骨干净,杨广最爱的风骨,似乎尽在那指间所展现,可偏生又是这所谓的风骨,让梁泉长眠至今。
他是未醒,可也未有分毫变化,那清俊面容一如往日,唯有眉心微蹙,杨广一怔,僵冷许久的面容破冰,像是有束阳光落下,消融了所有坚冰。
杨广握住梁泉的手,啄吻着那嶙峋的指骨。
那悠悠长眠的情郎儿啊,却也到了该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