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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风出奇的大, 这边山上, 又要更大一点。松柏被吹得像剃头匠风筒下的脑袋,齐刷刷地朝向一边。
季舜尧跟米嘉拎着香烛鲜花, 刚刚给米成扫过墓。碑上的红漆掉了几块,季舜尧给了看墓的一些钱,让他一会儿补一补。
他说话的时候,米嘉在附近转了转,上一次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树木还没有这么葱郁,林荫小道上也还长着杂草。
上山时,米嘉一直深呼吸着, 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
季舜尧就在旁边, 哭得难看很丢脸,他要是冷眼旁观不劝她……更丢脸。
其实那时候两个眼眶已经灌满了泪水,没想到真的到了目的地, 看到米成那张笑容温和的照片。
她内心一下平和又舒缓, 甚至轻轻说了一声:“爸, 我回来了。”
没有过得很好,但也没有很糟,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但一直有惦记着你。
米嘉拿手折了折松枝,面前, 季舜尧笔直站着, 静静看她。
她朝他扯了个安慰的笑, 故意扬高声调道:“下回过来,把哪吒也带着吧。”
季舜尧点头:“其实我之前有带他过来过,他觉得很好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山下走。
米嘉拍了拍手上的灰,问:“好奇什么?”
季舜尧说:“死亡,他问我公公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我说公公去世了。”
米嘉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呢?是不是问你,你会不会也离开他?”
季舜尧说:“是啊,小孩子的通病,这个年龄,正是对生死感兴趣的时候。”
米嘉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季舜尧说:“当然是照实说了,告诉他,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他。”
米嘉侧着脸看他,几乎能想象到哪吒皱起的眉心了。
季舜尧十分头疼:“他忽然哭的,怎么哄都哄不住。我本来一直想要给他灌输正确的生死观,但还是被他的眼泪给打败了。”
不奇怪,米嘉说:“你这个爸爸啊,看起来是蛮强硬的,其实嘛……”
季舜尧拿余光睨着她,尽管一言未发,整张脸都是危险的样子。
米嘉认怂:“当然了,我这个半路妈妈,好像是没有什么批评你的立场。”
季舜尧复又笑起来:“不过说句良心话,你这个人做妈妈的时候,还是挺有样子的。”
米嘉意有所指地问:“向来如此吗?”
季舜尧点头:“向来如此。”
“知道哪吒为什么要叫哪吒吗,40+6当天,他还在你肚子里安安稳稳的,你说这孩子怕不是个哪吒,我们就以毒攻毒地取了这个名字。
“可是这家伙是真不老实,挂了一天的催产素,他也没半点动静。我们商量着是不是要人工破水了,他这才姗姗发动,而这一动就是二十四小时的折磨。
“你明明不爱看书的,但对孩子是真上心。书上说顺产好,哪怕痛到站不起来也还是要坚持。怕我拉你去剖了,你连哼都不哼一声,又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出去爬楼梯。
“哪怕这样你也没放弃过,后来是胎心有波动,加上我坚持,你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产房。被打上麻药的时候还跟我说,应该再等一等的,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就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羊水已经被污染了,哪吒刚刚出生就被送去了新生儿科。那时候你身体虚弱,精神也不好,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只说哪吒出了点小问题。”
米嘉刚刚在车上就问他了,他一直没吭声。
米嘉还以为他又要做个闷葫芦,不准备把那些实情告诉她。
没想到一到这儿,他居然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了。
季舜尧道:“你虽然半信半疑的,但因为找不到人求证,还是不得不相信了。你觉得孩子在医院呆的时间肯定很短,就做了一个决定——”
顿住,时间致命的停止了片刻。
季舜尧莫名其妙断句的时候,一定有诈,米嘉疯狂地思考,现在到底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够避免一会儿尴尬的结局:“那个——”
季舜尧说:“你每天都拿吸`奶器吸`奶。”
米嘉一下站住,满脸通红的看着季舜尧。
哪怕他们之前有过孩子,也有过……那什么。
但他是不是可以顾及一下她现在的状况,别这么直白?
季舜尧一看见她脸红,心情就分外的好,问:“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红脸总比红眼睛好,他带她过来,不是为了看她这么低沉的。
米嘉怔了怔,有点懂了,他这是……要逗自己开心?幼稚的把戏。
米嘉揉了揉脸,说:“……我心情很好啊,又没有怎么样。”
季舜尧接着说:“那你知道为什么要吸吗?”
米嘉实在是头大,怎么又回到刚刚的问题上来了?
季舜尧“因为不吸的话会回奶。你觉得哪吒已经很可怜了,想竭尽全力弥补他,等他回家,起码要能喝上你的奶啊。”
季舜尧也是就事论事,话语之中没有半分颜色,但米嘉就是觉得怪怪的,特别是在想到与他经历过这些后……她更加奇怪得要无地自容了。
米嘉岔着话题:“我知道了,但是后来那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舜尧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将她堵回去了:“还是一样,你的状况不好,与其多一个人担心,不如都由我来扛了。况且我就是想说,你也要想听啊。”
米嘉如同被掐了七寸,她那段时间还处在恢复阶段,对身边的很多事都无法理解,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还能有多少理智?
作呗,中二呗,觉得结婚生子大概是世界上最不酷的事了。
米嘉实话实说:“其实这次回来,我有很多想法都发生了改变,特别是对哪吒,我心里真的很难原谅当初的自己。”
路上倒了一棵树,正好横在他们下山的小径上,季舜尧弯腰下去搬了搬,没能挪得开,跟米嘉一起往旁边绕了绕。
这里绿化很好,到处都是葳蕤树木,下面种了很多花草灌木。季舜尧走在前面,朝着米嘉伸出手。
米嘉心里动了动,但就是这么凉凉地看着他。直到他将手挥了挥,说:“别矫情了,赶紧走吧,可能要下雨了。”
他都这么说了,米嘉再扭捏下去,倒是真的显得自己不够大方了。她将自己的手塞过去,他温热的掌心包裹过来。
路很不好走,特别是一些矮小的灌木,枝桠横生,又干又硬。米嘉尽管穿着长裤子,还是时不时就被穿到裤管里的树枝扎一下。
好几次她都疼得喊出来,季舜尧看见了,过去帮她把袜子扎在裤腿上:“再坚持一下,马上就绕过去了。”
他就比较惨了,为了好看只穿了一双船袜,露出的脚踝上带着好几道血痕。发现她的视线,季舜尧拉了拉裤腿:“我没事,皮糙肉厚。”
好一个口是心非的人,米嘉大步挡到他前面,说:“哪吒爸爸,你有时候也别太逞强了,我帮你把路踩出来,你就照着我脚印走好了。”
“……”季舜尧:“哪吒爸爸?”
米嘉头也不回:“嗯,这个称呼怎么样?”
季舜尧回味两遍:“还不错。”
米嘉笑起来,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喊:“哪吒妈妈,你稍微走慢点。”
“……”米嘉扭头朝他瞪了眼。
季舜尧一副散漫的样子:“我喊得不对?”
对是很对,但是,哪吒妈妈和哪吒爸爸,明显就是一对啊。
米嘉轻轻喘出口气:“随便你了,你喊我什么都行。”
不多会儿,两个人绕出来,米嘉把自己两条裤腿解开了,说:“这地方不错,地势挺高,环境也好,就是路不太好走。”
季舜尧说:“下次让他们改改。”
米嘉问:“选到这个地方,你肯定花了不少心思吧?”
季舜尧还是淡淡的:“也还好。”
米嘉:“我妈妈有来过吗?”
这个问题,季舜尧没有马上给出答案,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来过的。”
米嘉说:“别骗我了。其实她来不来,爸爸不会在意,我也是一样,我只是觉得有一点惋惜,两个人弄到这种地步。”
季舜尧静静听着,没有插嘴。
米嘉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家这种凉薄的基因,是不是真的会遗传。我妈妈不肯要我,我居然也能走得那么干脆。”
她指了指山上:“那次我来看过爸爸之后,直接就从这边的机场走了。我没想过哪吒的事,过去三年,也很少想起他。”
“哪吒爸爸。”她忽然又这么喊他。
季舜尧看着她:“怎么了?”
米嘉说:“你这几年,一个人带孩子,是不是一直对我挺失望的?”
季舜尧想了会,说:“你刚走的时候,我确实是对你很失望。后来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我失忆了,记不起前半生了……就这么很努力地想了想。”
米嘉一脸好奇地看着他,静静等待。
季舜尧说:“想完之后,还是对你很失望。”
米嘉:“……”
两个人刚刚走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上车,突然就遇上了一场暴雨。
司机拿着伞,还没走到两人面前,一阵大风过来,差点把他连人带伞都给刮跑了。
季舜尧跟米嘉早就里外都湿了,季舜尧向着司机挥挥手:“算了不要过来了。”
两人爬进车里,带着一身风雨,只刚刚歇了一会儿,坐垫和脚垫上就聚了一滩水。
司机干着出去,湿着回来,抱怨着:“什么鬼天气,这雨居然说下就下,伞打都打不住。”
季舜尧将空调出风口调小了,说:“赶紧走吧,免得一会儿路上有积水。”
墓地离高速路口并不远,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大雨在路面上积了一层水,行车如行舟,一面开,一面带起水帘。
雨实在太大,雨刷已经放到最快速度,车里的视野仍旧不好。过岔路的时候,司机一个没留神,跟另一边开过来的车子碰了下。
季舜尧跟米嘉因为惯性都朝前面冲了下,季舜尧伸出一只手硬是将要撞上车座的贺程程给拉了回来。
两个人撞到一起,季舜尧紧张:“你没事儿吧?”
米嘉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事。”
两个人纷纷朝前看:“应该撞得不严重吧。”
两辆车的车速都不算快,但毕竟是金属外壳的庞然大物,撞到一起,多多少少都有伤。特别是对方那一辆,日本车,前脸看起来还挺严重的。
车主看自己的车伤得这么惨烈,对面又是一辆好车,赶紧喊了警察过来鉴定处理。
司机下去,想跟对方商量是不是能私了。老板跟老板娘都坐在车上,不是日进斗金的大忙人,被他弄出这么一出,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对面却不肯,说:“我车伤得这么厉害,肯定要到4S店去修,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现在怎么私了?”
司机说:“这样好不好?你随便去修,完了之后把账单寄给我,我一分钱不少的打给你。”
对面说:“兄弟,我不是不相信你,这个年头啊,人前当人背后做鬼的人太多了,我现在让你走,你之后不给我钱,让我到哪去找你?”
他看了下他们车牌:“你这还不是本地车,我要真想去找人啊,就更难了。”
司机挺着急的:“帮帮忙吧,钱我真的不少你的。”
对面道:“不行不行,要不这样,你给我一点定金。”
司机一听觉得这也行,问他要多少,对面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
“五万!”
“你开玩笑的吧,五万块钱都能买你半辆车了,况且我车也撞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要不是我急着送我老板走,哪能让你占这么大便宜?”
对面说:“那你就等警察来呗,咱们一是一,二是二,你别以为我就是为了那两个小钱,讹你们的人,我收入也不错,没必要。”
司机急得不行,季舜尧撑着伞下来,听过原委,想了想,说:“这雨太大了,车又有伤,开回去不安全,我们今天就在这儿住了。”
司机听得十分惭愧,亡羊补牢道:“先生,这边其实很快就能处理好的,你在车上再等我一会儿,我再跟这人说一说。”
旁边忽然有辆出租车驶过,季舜尧顺手拦了,说:“就按照我说的来做吧,我们先找地方住,你这边处理好了再给我打电话。”
司机看他这么坚持就没再吱声:“那先生,你们路上稍微小心点儿。”
季舜尧走到车边山,米嘉刚刚在里面听得七七八八,内心其实是赞同报警等警察的,不过她没想到季舜尧会直接想要住下来。
怎么住啊,虽然不是在陈钿家里,没必要住一间,但是两个人在外开房这种事,还是有一点膈应的。
季舜尧这时候打开窗,说:“下来吧,我们要转车走。这种天气事故多,警察没那么快过的,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住下来比较好。”
米嘉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开了车门,季舜尧将伞撑在她头上:“那咱们去哪啊?”
季舜尧一直坐到出租上,收起雨伞,这才想出了到底去哪里,他向司机报了个名字,又对她说:“出去这么久,带你回你的老家看看。”
说是老家,其实早就荒芜了。米成很小就从这里离开,米嘉则根本是在另一座城市出生的,大约小时候有跟着爸爸过来过吧,可她真的不太记得了。
或者说,她不记得。记忆里完全剔除了这件事,加上一个“太”字只是为了让语气委婉。
就好像看到半个镇上的人都来家里串门,带着一脸惊奇的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们抱过她的事时,她仍旧这么礼貌地说了一句:“不太记得了。”
虽然都是一样的姓,但并不是特别的亲,米嘉出事的事,这儿根本没人知道。
她倒是觉得乐在其中,不用一遍遍的听人问:“你是不是失忆了,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以后还能想起来吗?”
米嘉怡然自得,连同晚饭都多吃了一点,她喜欢这儿的清粥小菜,甚至厚着脸皮问人要了点,准备明天带回去给哪吒尝尝。
季舜尧乐得看她忙碌,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她一头汗地过来,轻声:“要两间房哈。”
米嘉家的那个老房子,虽然之前有返修过,但一直没有安排人定时打扫,季舜尧就带她住进了她爷爷堂兄弟的亲孙子家。
虽说是个四层小楼,但家里人也多,空出来住人的房间是真的不多,季舜尧说:“是要了两间房,但咱们还有一个司机呢。”
又要住一间?米嘉的这回是实在难以理解了。
她侧过头,追着看他往一边的天井走,那儿晾着几双绣着花的手纳鞋垫,他拿起其中一副笑着对主人道:“做得真好,我太太很喜欢这个的。”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要了,对方读懂了这一潜台词,说:“自己家做的,你看看哪副好,拿去给嘉嘉吧。”
季舜尧是一点都不会客气,对方说能挑,他就把整个簸箩都捧过来,一双操盘手用来拣鞋垫,好像连带着鞋垫也高档起来。
翻来翻去挑出了一副,又再挑了一副好换。
走过来献宝似的递给米嘉,淡淡笑着的一张脸上,有着求表扬的细微骄傲。米嘉接过来,手指发木,轻声道:“谢了。”
那个困惑在心里的最后一个问题,此刻也迎刃而解了。
原本她还在迟疑着,斟酌着,拿捏着,到底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询问:你是不是喜欢以前的米嘉……你是不是深爱着她。
但米嘉也不知道怎么的,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一下子就低落起来。
回房间的时候,米嘉告诉季舜尧:“你跟司机挤一间吧,我想一个人住。”
她面无表情,没有迂回,是要让对方知道,她已经有了决定,并且不可讨价还价。
总是时刻都想着耍无赖的季舜尧思忖几秒,同意了:“那你把房门关好。”
一个人,米嘉脑子里的那些思绪就像春天的柳絮,跑得处处都是,黏在身上,钻进鼻子里,甩都甩不掉。
一边手机亮起来,伍兮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跟闵西泽那边的合同谈好了,等她最后拍板过就能签约。
米嘉想了想,回了个电话,伍兮兮应该是喝过酒,说起话来醉醺醺的:“嘉嘉?你去哪儿玩了,怎么好像季舜尧也不在。”
米嘉说:“对,我跟他一道回老家看我爸了。今天刚来,这边下大雨了,没法走。估计最快明天上午到市里。”
伍兮兮十分惊讶:“就你跟季舜尧?哪吒去没去?”
米嘉说:“跟着他爷爷奶奶在迪士尼玩呢。”
伍兮兮更加惊讶了:“那岂不是要共度良宵,共处一室?”
米嘉:“……他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没同意。”
伍兮兮啧啧:“狼子野心,你们都快离婚了,还玩这一手。”
米嘉坐到一边床上,说:“兮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季舜尧其实根本不想跟我离婚,他只是想拿这种方式骗我回来?”
伍兮兮顿了下:“他这么鸡贼啊,跟你谈离婚的事了吗?”
米嘉说:“一直都说在划分财产,问他具体划分到哪个阶段了,他又不说不出来。”
伍兮兮琢磨了会,说:“也有可能哦,你看你这么美,他临时见色起意也是有可能的。”
米嘉说:“如果不是临时见色起意呢,如果是一开始就情根深种呢。兮兮,你总跟我说我们俩是政治婚姻,他心里还有个白月光,你没骗我吧?”
伍兮兮直接被噎住了,半晌才道:“嘉嘉,你说什么呢,咱俩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你摆明了是不信我咯,我在你面前胡说八道,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啊?”
米嘉心里乱糟糟的,自己都不知道说了点什么,长长叹了口气,说:“算了,我再一个人好好想想。”
伍兮兮扁扁嘴:“你就别想了,都记不得了还怎么想。你就好好想想现在吧,他要是真的还不想和你离婚,你呢?你想不想跟他离婚呢?”
米嘉掐着眉心,在想与不想中徘徊许久。
伍兮兮一语道破:“要是犹豫的话,那就是不想,你怎么了,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米嘉看着窗外大雨滂沱,天井那已经彻底没了人,竹子编的椅子忘了收,湿得透彻。
米嘉又在犹豫,随即无奈承认:“是的,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