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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第十一章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默默地喝着酒。
科尔林德摇了摇头，说道：
“他们是否信奉地煞不是关键，关键是大家认为他们信奉地煞。即使这次事件就这样过去了，但如果您继续这样做，人们会认为您也信奉地煞。到时候任何辩白都无济于事了，人们再也不会相信您的话了。”
“所以明知他们无罪还是要把他们杀掉吗？”
“为了大局总要牺牲一部分人。如果我是领主，当然会这样做。”
科尔林德坚决地说。其他人也全都跟着点头。布鲁诺子爵根本不会有卡尔玛这种苦恼的。
“如果那‘一部分’包括你们自己，你们愿意这样牺牲吗？”
卡尔玛皱着眉问道。
大家又沉默了。为了大局而牺牲掉一部分人，这说来容易，但是又有谁希望自己包括在那“一部分”中呢？
卡尔玛面色沉重地看着手中的酒杯，酒水中映出了他的脸庞。看着这张脸，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好想生活得轻松一些。如果可以选择，他是不会接受皇帝赐予的爵位的，可他还是被迫接受了。
果然，在到达领地后，他就发现管理领地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想要纠正不正之风，却总会陷入各种麻烦之中。
他语气沉重地说：
“人活于世，确实可能有为大局牺牲的时候。但是，如果那个大局指的是利益和名誉，而牺牲的却是人的性命，我是不会让他们为此牺牲的。
你们可能会认为我很固执，这可能会使我陷入困境。但既然我是领主，就难免会遇见这种情况。我会一直坚持我的选择。”
“我并不讨厌富贵与名誉，所以才会接受皇帝授予的爵位和领地。但我并不想独自享受荣华富贵，而是想要和追随我、与我并肩战斗的所有人一同享受。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想违背我做人的原则。这是我的底线。你们碰到我这个冥顽不灵的主君，可以骂我，也可以离开我。换句话说，如果你们不认同我的价值观，那就离开我吧。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改变的。所以将来的路必定充满艰辛，如果你们无法支持我的决定和选择，我也不会挽留你们。”
大家都在静静地思考着卡尔玛的话。过了一会儿，博德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主君的价值观就是我的价值观，我愿意遵从主君的意愿。”
其他骑士也表达了对卡尔玛的忠诚。随后，包括科尔林德在内的雇佣兵们也都表示要继续追随卡尔玛。这让卡尔玛感到十分意外。
科尔林德曾是一个协助布鲁诺子爵欺压百姓、屠杀良民的雇佣兵。卡尔玛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愿意追随自己。
“科尔林德，没想到连你都愿意追随我。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主君将来肯定不仅仅是这片小小领地的领主。主君的实力如果增强了，那么追随您的我自然也会得到更大的发展。”
“你明知这是一条艰难的路，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吗？”
卡尔玛苦笑着说。
“您等着瞧吧，我的话会成真的。日后您要是获得更大的发展，请不要忘记您刚刚说过的要与我们同享荣华富贵的话。”
科尔林德真挚地说道。
主君若是以为了大局的名义而牺牲掉一部分人，就算能够轻易地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但在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很难再有发展了。因为他的手下们会整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随时会被主君抛弃。
布鲁诺子爵之所以会失败，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频繁地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的手下，因此布鲁诺子爵的手下们打心底里就不信任他。
所以城池被攻破之后，他的大部分手下都不约而同地投降了，他身边只剩下了包含博德在内的十名骑士和失去了逃跑机会而被迫留下的十名雇佣兵。
如果所有人都团结一心地守护城池，布鲁诺子爵也同时派人去都城进行政治谈判，他们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就被打败。
想要壮大自己的势力，主君必须要有高尚的品德。只有拥有高尚品德的人，才能使属下即使面对强敌，也依然相信并追随他。如此看重一介平民的性命的主君，又怎么可能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手下呢？
卡尔玛现在如此坚持自己的原则，正是向手下们展示出了自己的高尚品德。
“谢谢大家。我会把自己享受到的一切与你们同享。”
卡尔玛对大家坚定地说道。
……
“这片领地的问题真的是多到令人烦心啊，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了。”
卡尔玛满面愁容地说道。
他的书桌上堆满了羊皮卷轴，全是记录领地情况的文书。
他们到达领地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在这一个月中发现了领地中堆积如山的问题，现在为了商议对策而召开紧急会议。
“这其中，农夫们的问题好像是最严重的。我重点研究了农作物报告书，但不管怎么研究都有无法理解的部分。”
他看着农作物报告书说道。
“为什么直属领地的农作物产量比村里的农作物产量还要高呢？”
归领主所有的土地就是直属领地。
直属领地占全部领地的三成左右，由农奴和农夫们一同耕作。农奴们被囚禁在直属领地里做农活，农夫们则按照一定的时间来服劳役。
农奴大多都只是为了活命而做农活，因此不可能好好干活。农夫们也因为不是为自己做事，而马马虎虎地干活。但是从这些报告看来，直属领地的农作物产量居然更高。
由个人耕作的耕地中的农作物产量，应该会比由集体耕作的耕地中的农作物产量高出三到七倍。这是卡尔玛在原来生活的世界里参军时学到的知识。
不论时代和文明再怎么不同，人都有共性，都会更重视自己的东西。这么看来，直属领地里的农作物产量更高的这种情况确实有些奇怪。
大家只是对着卡尔玛干瞪眼。雇佣兵和骑士们只知道打打杀杀，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农事呢？
看着他们的表情，卡尔玛叹了口气，说道：
“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这事究竟是谁负责的？”
“是监理官负责的。”
“把他带来。”
“是。”
监理官被带了进来。
胖胖的监理官头戴蓝色的帽子，向卡尔玛恭顺地行礼道：
“领主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这份报告书，里面显示，直属领地的农作物产量很高。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在下办事得力啊。”
监理官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因为你？”
“农夫们比冬眠的熊还要懒，只要不催促就不会干活。在村子里不会有人催促他们，所以自然不会有人好好干活。但是在直属领地上就不同了，有我瞪大了眼睛监视他们，只要他们偷一点懒，我就会大发雷霆，用鞭子抽打他们。所以产量当然就高了。”
“唉！”
卡尔玛用双手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他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种话。
卡尔玛的手下们听了这话，其中大部分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几乎都是舞刀弄枪的武夫，所以无法体会农夫的心情。
农夫们挨着打为别人干农活，产量还这么高，甚至高出了自己村里的耕地的产量，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在旁边听着都听不出问题，真是说不过去。
“我还需要人手。”
他需要的不是出苦力的人，而是需要会动脑筋的人。当然，这个问题只能以后再说了，现在先得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行。他挥挥手让监理官出去，然后对手下们说道：
“把农夫们带进来，我要亲自核实一下情况。”
“遵命。”
农夫们被带了进来。
农夫们的身上散发着汗的酸臭味。他们一看到卡尔玛，就全都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草民拜见领主大人。”
“都起来吧。”
每个农夫都低垂着眼皮，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但是，其中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半天都站不起来。
卡尔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这个半天都站不起来的农夫，身体健硕但脸色苍白。他就是因为杀死了鲁玛教教徒而受到鞭刑的奈德。
“奈德，你的身体还好吗？”
“我已经没事了，领主大人。”
奈德声音沙哑地说道。但是他的脸和上次他们见面时相比，足足瘦了一圈。
农夫们因为杀死鲁玛教教徒而遭受了严厉的刑罚。
鞭刑比卡尔玛想象的更严酷。虽然他只是想警告他们一下，并减轻了刑罚，但是鞭子会将人的皮肉撕裂。所以，连健壮的奈德都整整一个月无法行走、卧床不起。
若是被鞭打九下，受刑的农夫们恐怕就被打死了。
“为什么你也来了呢？”
“我们村子里的大事小情，我是最了解的。”
领主召唤，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在场的农夫全都是在自己的村子里有一定地位的人。奈德同样也是村里的负责人。
“我有些问题不太明白，想问问你们。直属领地的农作物产量比村里的农作物产量还要高，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们更精心地照顾了直属领地，所以才会这样。”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卡尔玛说道。
卡尔玛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
“比起别人的土地，你们应该对自己的土地更上心才对。而且你们挨着打，怎么会卖力地干活呢？但是现实却是直属领地的产量更高，这有点奇怪。”
农夫们无话可说。其实，卡尔玛的话没错。但是，领主就站在面前，他们怎么可能说出实情呢？
“难道是你们隐瞒了真实产量？你们说村里的耕地欠收，其实是被人私吞了吧？”
一直在听着的科尔林德翻着白眼道。
“绝对不是这样的，大人。请相信我们吧。”
“如果真的做了这种事，我们甘愿受到惩罚。”
农夫们小鸡啄米似的叩着头。有的农夫甚至把额头都磕破了，鲜血流了出来。
“全都给我安静。我知道了。”
卡尔玛皱皱眉头，抽出一张文书给他们看。
“这上面写，有的农夫为了交拖欠的税金，竟然将女儿都卖了。你们都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就该再去找找别的生计啊，哪怕能得一两袋土豆也好。否则，你们可能连冬天都过不了。”
农夫们全都是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虽然他们很感激卡尔玛能够看到他们的艰难处境，但是他们却不认为卡尔玛能够真正地理解他们。
“我叫你们来不是要责怪你们，只是想好好了解一下实际情况。你们不要有顾虑，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尽管卡尔玛这样说，但农夫们仍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最终，他们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个都开了口。
“你们都种些什么作物呢？”
“小麦和大麦。”
“收成怎么样？”
“与前年比，去年的收成很不好，而与去年比，今年的收成就更不好了。”
“有多不好？”
“前年每亩产量两袋，去年一袋，今年只有半袋了。”
“气候怎么样？”
“前年有大旱，所以产量自然不好。去年虽然气候不错，但麦子却干枯了。”
“是不是因为肥料施得太少了？”
“不是的。”
卡尔玛认真地听农夫们讲话，同时还不断地提问，并将重要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午饭时间到了。卡尔玛命侍女们拿来白面包和汤羹分给农夫们，他自己也吃了起来。
农夫们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看面包，又看看卡尔玛。
虽然对他们而言，白面包和汤羹就是山珍海味，但是对领主而言，这些食物则过于粗糙了。可没想到这位新任领主却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样的食物。
“你们不想吃吗？”
卡尔玛看着农夫们，平静地问道。
“不是的，大人。”
农夫们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面包。
他们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卡尔玛也和他们不停地聊着天。
从早上开始，他们一直聊到下午三点。卡尔玛始终认真地听农夫们说话。
他们聊了这么久，卡尔玛却还是没有从农夫的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卡尔玛又仔细地看了看文件资料，这才发现，原来答案就隐藏在数字与文字中。
“原来如此。”
他渐渐地理出了头绪。
“你们到现在还相信耕地欠收是因为地煞鲁玛的诅咒吗？”
农夫们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卡尔玛以杀死鲁玛教教徒的名义对农夫们施以鞭刑之后，坊间便有了新任领主连神都不怕的传言。而且还有传言说卡尔玛与西里卡族族人战斗时的样子非常可怕，就像是拥有三头六臂的怪物。
但是，真正看到新领主本人，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农夫看着卡尔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每年的收成也就不会这么差了，不是吗？”
“可是你们已经杀死了这么多教徒，诅咒早就应该被解除了，不是吗？”
农夫们无话可说了。
“不管怎么杀人，诅咒都没有被解除的话，就一定是另有原因。你们不去寻找真正的原因，却只知道不断地杀人。虽然连续欠收让人苦恼，但是为此而滥杀无辜就是不对的，不是吗？”
有一个农夫小心翼翼地问道：
“领主大人，那么您找到真正的原因了吗？”
“还没有，但是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你们来看看这个。”
农夫们听到卡尔玛这样说，脸上都出现一种“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但他们还是好奇地抬头去看卡尔玛画在羊皮纸上的图。卡尔玛在羊皮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并指着三角形的一角和农夫们说：
“这个三角形就代表我们的领地。这个角是距离黑暗森林最近的地方，因此没有被开发。三角形长边中的一边代表北约克与托雷顿接壤的边境，另一条长边代表北约克与帝国领土的交界处。三角形的短边代表北约克与相邻领地的交界处。这些你们都理解了吧？”
“是的，领主大人。”
“接下来，我会用大圆圈出收成好的地区，用小圆圈出收成不好的地区。”
卡尔玛说完，便用羽毛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些圆。看到这些圆的人，神情全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靠近黑暗森林的耕地全都在大圆里。离黑暗森林越远，圆圈就变得越小。到了与相邻领地的交界处附近，圆已经小得几乎要变成一个点了。而直属领地则离黑暗森林最近。
就算是无知的农夫们也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奇怪之处。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土地本身有问题。你们觉得呢？”
大家全都以崇敬而又惊异的表情看着卡尔玛。他来到领地才一个月而已，却找到了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没能找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