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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苏妁跪在第二排, 与大家一样深埋着头恭敬聆听。她听到宋公公宣完了旨,又口舌轻薄的对着她爹讥刺了句:“苏明堂, 你这胆子委实是大呀!胆敢以‘首辅窃国’作藏字诗,还影射圣上的玉玺被偷了……你说不抄你家, 抄谁家呀~”
最后那句, 简直是如戏文儿中的花腔般, 悠悠自宋吉的口中唱了出来。
苏妁大着胆子偷偷抬眸看了眼他。
兰花指,娘娘腔,拂尘一甩杀四方。‘宋吉’名字起的吉祥, 今日做的却是为苏家‘送终’之事。
只见他转头看了看两侧提着长刀的大内侍卫,柳枝儿似的细颈骄矜的晃了晃, 口吻带着几分倨傲:
“我说——动手吧各位?都站在这儿看戏呐?今儿个你们一个个的可都给我搜仔细喽,一个活口也别留~”
……
“啊——”伴着一声骇耳的尖叫, 女子自床上惊惶坐起!面青唇白, 冷汗涔涔。
先前惨绝人寰的血腥一幕至今仍在脑中挥之不散!苏妁只觉眼前仍腥红一片, 方才伴着那焚天火势倒于血泊的, 一个个皆是她至亲的家人……
此时, 丫鬟霜梅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衣物, 骤闻屋内这声尖叫, 跑过来一脚将门踹开,不假思索的就冲进了屋。
她手中还持着浆洗衣物用的棒槌, 小小身板儿却作出强势的攻击状, 还当是小姐闺房里进了什么魑魅之流!
四下寻摸了圈儿, 霜梅见除了直挺挺坐于床上的苏妁, 并无其它什么东西在。这才将手中高举的棒槌放下,稍许心安了些。
“小姐,您方才是怎么了?”
苏妁的眼尾布着几缕鲜红血丝,她定了定神儿,侧目凝向霜梅。看着站在眼前的丫鬟,她脸上既有惧怕也有疼惜……霜梅这丫头,方才不是被那些侍卫乱刀砍死了么?
“霜梅,你……你还活着?”苏妁声色颤颤的爬下床,眼神张惶。一只莹白细手自那寝衣宽袖中缓缓探出,怯生生的抚上霜梅的脸。
温软弹滑,绯粉淡浮,她终相信眼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十七年前,苏妁的娘桐氏,在苏府院儿外的梅树下捡了这女娃。那日正值霜降,满覆白霜的梅花瓣儿将女娃盖了个大半,抱回府时虽是气息奄奄,但也因着这些花瓣儿才保了一命。是以,桐氏便给这娃取名“霜梅”。
之后不多久苏妁出生,桐氏便干脆将霜梅放进她屋里,让奶娘一并带养着,慢慢当个小丫鬟调·教。从此苏妁与霜梅二人相伴着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却更似姐妹。
见苏妁没头没脑说些不吉利的话,霜梅脸上露出些焦急之色,边伸手去摸苏妁的额头,边口中喃喃着:“小姐您瞎说什么呢,这是病糊涂了么?”
试了手温,霜梅不由得一惊:“呀,果真是烫得紧呢!小姐您快回床上歇着,奴婢这就去找老爷给您请大夫!”
说罢,霜梅就强行搀着苏妁坐回了床上,不由分说的转身出门。
苏家老爷苏明堂乃是朗溪县的县令,按说朗溪与京城毗邻,百姓又精于商贾之道,算得上个富庶大县。可苏明堂砥砺清节,脂膏不润,日子反倒过的不如个山区小县之长。
在苏家这样拮据的府宅,原本下人就精减,自然不会收养个娃娃慢慢栽培。可因着捡霜梅时正值桐氏怀着苏妁,苏老爷便破了个例,只当是为后代积善余庆。
故而在霜梅的心里,苏妁是主子、是恩人、还是个吉星。她这辈子也不指望赎身或是配人了,只一心想着伺候小姐出嫁,尽忠到老。
未几,霜梅顶着一张悻悻的脸回来了,望着坐于床沿儿的苏妁,抱愧道:“小姐,府里的马车被老爷派去送书了,若是奴婢跑着去药铺,怕是半个时辰也回不来,倒不如等马车回来再去……”
“不如奴婢先给您敷敷冷帕子好了!”说着,霜梅将干净的棉帕子浸到洗漱架上的铜盆里,仔细绞了绞,端至床跟前儿想帮苏妁敷。
“等等,”苏妁伸手阻住她,眼中蓦地聚了丝精光:“你方才说爹派人出去送书?”
“是啊。”霜梅呆呆的望着苏妁,对她这莫名的一惊一乍有些不解。
“什么书?”在苏妁的记忆中,苏明堂此生仅写过一本书,便是两年前的那本《鹊华辞》。
“哎,小姐您这是真的病糊涂了!老爷的毕生心血啊,不就是那本《鹊华辞》喽!昨晚刚刚印出十本样册,今早老爷就急着送去给各位大人郢正校阅了。”
苏妁怔住。《鹊华辞》印样册?那不是两年前的事了么。
难怪……难怪从先前醒来,她就觉得哪儿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儿!
苏妁仰头仔细瞧了瞧,自己所睡的这张镂雕玉如意的黄檀架子床,不只油色锃亮,就连劖刻的缝隙死角处都没一丝儿积灰。跟她平日里睡的那张外观看似一样,新旧却又有所不同。
倒是与两年前刚及笄,爹娘为她新打这床时一个模样。
苏妁又看向眼前的霜梅,不由自主的将双手抚上她的脸蛋儿。这丫头虽说五官平平了些,皮肤却是极好的。特别是此时,不论是那细腻的触感,还是无暇的细端,俨然要比平素更嫩生上几分。
这是……霜梅两年前的样子吧。
“霜梅,娘亲给我的那件银霓红细凤尾裙在哪儿?”那衣裳乃是桐氏亲手所制,苏妁及笄时所获,银丝穿珠,绣工繁复,算得上她穿过的衣裳里最珍贵华美的一件。
就在那场浩劫中,她闭眼之时身上所着的亦是此衣。
“小姐,那身裙子自您前儿个穿过后,奴婢就洗好放进柜子里收着了。”
“去给我拿来。”
虽有些搞不清状况,但霜梅还是乖乖去柜子中将那裙子找出,送来给苏妁。
苏妁手捧裙子,轻垂下眼帘,看着腰线间的那滴小小墨点发呆……
这是那日新拿到裙子太过开心,不小心打翻了爹的墨砚所溅。
苏明德所用的墨砚乃是兑了鬅花水特制的,下笔浑厚,留迹持久,唯有一个弱性,便是遇盐则化。
故而在此后苏妁每穿一回,但凡是稍稍出一丁点儿的汗,都会令腰间的那滴墨点晕染出一块儿。因此在她上辈子最后那日穿时,裙子腰间已成了长长的一道墨迹,而她仍视若珍宝,不忍丢弃。
可如今她手中所捧的这条裙子上,墨点儿还只是小小的一滴,是最初溅上时的样子。这便证明,眼下她才堪堪及笄不久……
竟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回到了两年前。
既然能有这样的机会,必然是不可浪费的,她定不能让那些书再害她全家一回!
如此想着,苏妁开始换起了衣裳。
一旁看着的霜梅娥眉轻蹙,急道:“小姐,您身子不舒服,难道还要出门凑热闹不成?”
苏妁原本只是想着穿正式些,好逐府逐院儿的拜访,去将父亲送出的书要回以绝后患。可是霜梅这话儿显然又有所指。
她便停了手中的动作,奇道:“凑什么热闹?”
“小姐,今日不是那位杨青天的行刑之日么,昨晚您还吵着说定要去送上一程。”
杨青天……苏妁记起确实在她及笄不久后,便有一位清官被公开‘正法’了。朝廷还特意将人远押至京郊的朗溪县处刑,美其名曰送杨大人‘回归故土’,实则不过是谢首辅为了向异己施压罢了。
朗溪县与京城南端相衔,而由北镇抚司署理的诏狱,却位处京城北端。故而特意让关在诏狱的杨大人来朗溪县行刑,便是为了让囚车由城北至城南跨越整个京城,游街示众,震慑异党。
想来这位杨靖杨大人,也不过是日前上书圣上,奏请万岁爷收回传国玉玺,以正纲常。
若是不知苏家未来的命运,苏妁可能还不会去淌这趟浑水。但如今她既知杨大人的死便是大齐历时两年的文字狱的开端,那必然是要去送一程这位清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