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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藤黄鎏金的华盖为顶,朱红滚着金边儿的华贵丝绒为幔, 尾部则是金黄流苏携着磅礴威压的旌旗, 车辕上盘龙腾踔,象牙浮雕作祥云……
这俨然就是玉辇的气派!
苏妁收回视线看着正拉自己前行的爹爹背影,不由得娥眉轻蹙。她早知谢正卿权倾朝野多年, 只是未曾想到他竟敢明目张胆的帝姿示人, 行所无忌!
这样的一个人, 爹爹如何招惹得。
苏明堂将女儿带至监斩台后方, 弯腰拱手给翰林院学士汪萼行了个礼,这人乃是一手提携他坐上一县之令的恩师。
“汪大人,这是小女。”说着,他拉了一把身旁的苏妁。苏妁立马识眼色的冲汪大人屈膝行礼, 虽未敢说话, 礼数倒是恭谦到位。
汪萼捊了捊花白浓密的胡须,敷衍的寒暄了句:“噢,这就是妁儿?都长这么大了。”
苏明堂立马又道:“回大人,正是妁儿。韶光似箭,大人上回见她时还是在襁褓之中。”
“这回是这丫头不懂事, 让她在家里呆着却非要出来凑热闹,眼见被挤进人堆儿里,下官只得先将她带进来……还请汪大人通融通融,行个方便。”
只见汪萼眉头一皱, 似乎并不想通融。
“爹, ”苏妁显得有些不乐意了, 悻悻道:“女儿不是来凑什么热闹,女儿是听闻过杨大人的威名,真心诚意想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说着,苏妁的眼中已泛起莹莹水汽,一副随时就能哭出来的悲天悯人状。
这些话虽的确出自真心,但这会儿特意说出来,却是因着她知道杨靖是汪萼最得意的门生,如此说多少能讨得些巧。
果然,汪萼渐渐眉心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未令苏明堂难堪。
就在这时,突然钟声敲响,苏妁向那边望过去,见日晷上指,正当午时。
守着囚车的四名锦衣卫将锁一层层打开,把杨靖押了出来。脱离囚车的杨靖根本已无法自立行走,全靠几人拖着上了行刑台。
他脖子上还带着一副看起来有百斤重的木枷锁,令他根本无法抬起头。一左一右的两名锦衣卫辅一松手,他便气力难支,不用人推便瘫软的跪到了地上。
杨靖面如死灰,相容枯槁,甚至还不如押送而来时的样子。那时虽虚弱,起码有囚车架着脖颈,加上骨子里的傲气支撑,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英勇。
杨靖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远处正对的辇车。上面的人居高而坐,睥睨万物,宛如目空四海的君王。
他心中只愤愤的恨着!为何他要来……
玉辇内,谢正卿略显慵懒的斜靠在椅背上,那修长身量裹以绀紫的丝绸蟒袍,再以玉带束之,舂容华贵,魁梧轩昂。
他见锦衣卫指挥使岑彦正往这边来,不由得唇角勾起一抹浅弧,立时将那白皙不似真人的面容趁得有了几分人间颜色。
“首辅大人,”岑彦在玉辇前恭敬行了一礼。
谢正卿双眸轻垂,睨向辇下:“事情办妥了?”
岑彦言语与神色间交替着恭敬与狠厉:“大人放心,他们妄图当作替死鬼的那个死囚已被属下劫走,如今这个杨靖是要假戏真作,非死不可了!”
“哼,青天?想当青天就应老老实实去头顶上呆着,不该呆在人间。”那抹嘲弄的浅笑,如今已在谢正卿的脸上泛动开来。
端得是一张明媚无匹,俊美无俦的绝世容颜,然杀伐之间却丝毫不曾手软,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不为过了。
“传下去,行刑吧。”
“是!”
行刑台上,锦衣卫得了指挥使传来的行刑令,便将杨靖背后的犯由牌抽掉,大刀架好,仔细看着监斩台那边的汪大人,只等他那令签一下,便即时问斩!
而汪萼此时手中拿着令签,微微颤抖,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杨靖虽是汪萼的门生,但二人同效忠于庆怀王,庆怀王是当今朝野中唯一敢与谢首辅过两招的人。
早前他们便筹划下此计谋:
先派人在民间四处放风,塑造出杨靖刚正不阿的青天形象,再由他以玉玺之事给谢首辅难堪,之后必然会被谢首辅处以极刑。
这时民间怨气基础已成,再由庆怀王所掌的宗人府出面,当众揭发效忠于谢首辅的六部二十四司的诸多罪状。
最后,再由禁军首领王涛带领禁军剿了锦衣卫的老巢。任他锦衣卫再是高手如云,也未必敌得住千军万马的突袭!
如此,便有望搬倒那人……
可谁料杨大人刚以身犯难掀起了这场风波,禁军首领王涛当夜就被暗杀了!直接导致这场策动中途夭折。
非但如此,眼下就连新任的禁军首领都成了谢正卿的人,往后再若是想动他,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而被谢正卿问责的杨靖,本来汪萼已与其它几位大人商定好找个死囚在行刑时替换下来,却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方才属下来报,那个替死鬼业已被锦衣卫给劫走了……
汪大人与跪在行刑台上的杨靖遥相对望,眼中是迟疑不决。这令签一但扔出去,他就当真要人头落地了!
杨靖从汪大人的眼中读出了自己的死期,虽然他尚不知代自己死的那个死囚已被劫走,但自打谢首辅一出现,他就自知这回或许真要栽了。
杨靖转头看了眼身后那寒光锃亮的砍头刀,突然,他强撑起腿和身子,竭尽全力的想要站起来!口中拼力喊道:“谢首辅……刀下留人呐……下官愿递投名状……”
只是他这行将就木的身子,喊出来的声音也是气若游丝,又如何能让隔着百步之远的谢首辅听见。倒是一旁监斩台上的那位大人,此刻已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还心存不忍的汪萼,这会儿毫不犹豫的就将令签扔了出去!大吼一声:“斩!”
青天美名都许了你,此时还能容你变节不成!
……
苏妁不知那些幕后的较量,也始终没敢睁眼看那鲜红喷溅的血腥一幕,只缩在父亲的身后双手紧紧攥着父亲的后襟,嘴里小声嘟念着:“杨青天您一路走好……”
许是监完了斩顿感无趣,玉辇中的谢首辅将眼神扫向监斩台上的列位大人。今日被他派来监斩的,皆是对他存有异心之流,他这会儿正饶有兴味的寻摸着,下回要斩哪个。
蓦地他眼神驻在了一处,微微皱起眉头:“怎的还有个小丫头?”
岑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苏明堂的背后有个姑娘正畏畏缩缩的躲着。
“回大人,那应是这朗溪县令苏明堂的家眷。据下官所知,这苏县令确是有个堪堪及笄的女儿。”
谢正卿的目光并未从那处腾挪开来,只是已从先前的好奇转为一种莫名的玩味,“苏明堂?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回大人,苏县令年纪虽大但入仕较晚,当初您还曾夸赞过他的文章,有意提拔,奈何他最终还是拜了汪萼为师。”
“呵呵,结果汪萼就给了他个七品芝麻官儿做?”谢正卿唇边是轻蔑的笑意,只是那声色冰冷,笑意含蓄,竟将讥讽拿捏出几分高雅,丝毫不似旁人嘲谑时的宵小作派。
“回大人,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若非苏明堂是这里的芝麻官,此次汪萼想找替死鬼恐怕还没这么容易呢。说起来,苏明堂这回也没少为庆怀王出力。”
“哼——不识时务的老东西。小小一个县令,怕是连庆怀王的人都没见过,还一心为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伴着刻毒的言语,谢正卿那双阴鸷的黑眸微眯,释出几分除之而后快的狠厉。
岑彦跟在谢首辅身边已久,自然懂得鉴貌辨色,一般能让首辅大人流露出这眼神儿的,很难活过明日。
便立马请示道:“大人,可要锦衣卫出手,送这老家伙去跟杨靖作个伴儿?”
只片刻迟疑之际,却见那边儿的苏妁已壮着胆子离开了爹爹的后背……
苏妁心忖着既然来此送别一场,怎的也该朝着杨青天鞠三个躬吧。这么一位好官,自己却亲眼目睹他的两世惨死!心有轸恤,却是束手无策。
想及此,她毕恭毕敬的朝着行刑台鞠躬。如今人虽不躲在爹爹身后了,双眼却还是紧紧阖着,不敢睁开。
敬是一回事,怕是另外一回事,小小年纪,委实不敢看那身首异处的惨景。
只是这一躬鞠下去,她尚不知自己竟朝错了方向,莫名朝着首辅大人的玉辇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谢正卿眉心微蹙,面色讪然,悠忽将头转向一侧。这礼,他还真有些受不起。
直到苏妁虔诚的忙和完了,他才又转回头,细端了眼这个古怪的丫头。
那张白腻堪比羊脂膏玉的脸蛋儿,许是因着这会儿内心恐惧,白的有些过份。紧闭的双眼只见睫羽微颤,其上所挂的泪珠儿在灿然的金光下熠熠闪灼,惹人怜爱。秀挺的鼻梁下,莹润粉嫩的唇珠儿紧抿……
恍过神儿来,谢正卿才发现自己在这无聊至极的一幕上盯了半晌。
见岑彦仍拱手在下等自己施令,他才后知后觉的回了句:“先不必管这种虾蟹之流了。”
“是。”岑彦看看大人,又转头看看那个姑娘,总觉得气氛有一丝诡谲。
未几,辇毂摆着盛大的阵仗回宫,威仪自不输御驾出行。众大臣及百姓们则再行跪拜之礼,恭送谢首辅。
人群中,只见苏妁偷偷抬起头来,凌厉的眼神望向那辇车的背影。
威则威矣,但上天让她重活一世,断不是为了再见一回家人历难。便是龙头锯角,虎口拔牙,这场仗她也输不得!
“姐姐但说无妨。”
“爹爹见我每日将自己锁于房中,寝食难安,便提议……让我来苏府小住几日。”汪语蝶轻垂下眼睑,面露羞赧。
身为大家闺秀却不请自来,出了白事还恬不知耻的要留宿他人府上,这着实令她汗颜。可爹爹说的对,当年是她们汪家轻视了苏博清,连带打了整个苏家的脸。如今自己新寡丧夫,若是再等苏博清中举才来缓和,届时人家前途一片看好,那便更显势利。
饶是苏妁心中为难,嘴上却不便婉拒。如今汪语蝶已是满心伤悲,她又怎忍再令她失望?
她只笑眼弯弯道:“妁儿刚搬来戊京人生地不熟,姐姐肯来陪我小住,自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说这话时,脸上笑着心却惆怅……偷书之事,只得再寻时机。
原本汪家小姐想直接睡在苏妁的耳房里,这样离的近便更觉踏心。可桐氏坚持不能怠慢了汪家小姐,将人安置在了东厢房的套间儿里,与苏妁所居的西厢正好相对。
桐氏这样做,除了出于礼节外自然还有自己的计较。虽说两个姑娘打小玩儿在一起感情深厚,汪大人又是自家老爷的恩师,但毕竟汪家办了白事,头七刚过,余阴尚重,与苏妁睡的太近也不好。
两个姑娘直聊到入夜才分开。汪语蝶这日在苏府拢共用了三顿饭,外加点心宵夜。贴身的丫鬟欣慰不已,喜极而泣,心中直道老爷这安排委实英明。
翌日一早,汪语蝶便又进了苏妁的房里。经过上回的事后她总是睡的晚起的早,这回在苏府还算是睡的沉的,竟直接一觉至破晓。
只是苏妁赖床惯了,寻常没什么事时都会睡至天大亮方起。汪语蝶进屋时,她尚睡的死死的,连别人坐到了她床边儿上都未有丝毫察觉。
见苏妁那懒怠的睡姿,汪语蝶本想如过去那般逗弄一番,但刚起心思笑颜便蓦的僵住,动作也停下了。
如今,她是个寡妇。
她迟眉钝眼的凝着地面,两脚不时踢一下床柱。突然一个踩空,脚闯进了床底,将什么罗叠的东西给踢翻了。
汪语蝶蹲身去看,竟看到一堆书。她将那些书小心取出,然后罗叠整齐欲放回,却又觉得很是怪异。
这些书是苏伯伯的书。听爹说样书稀珍,一共没印几本都不够送的。可如今怎么竟有八本在苏妁的床底下?
她随手翻了几页,先是心中暗叹苏伯伯的文采,接着便发现书中有一页不见了。
越是看不到的东西,便越会令人生出几分好奇。汪语蝶取出另一本翻至同页,发现那里也被撕得犬牙交错。
好端端的,为何要糟践苏伯伯好不容易印出来的样书?汪语蝶娥眉微蹙,怎的也想不明白。
这时床上有翻动身子发出的窸窸窣窣,她慌忙将书罗叠整齐放回原位,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坐回了床边。
虽好奇是因何而为,但她身为名门千金,未经主人允许便随意动人私物,本就属失礼。更何况此事隐隐透着蹊跷……
躺在锦被中的姑娘翻身朝外,睫羽微微忽闪了两下还是不舍得睁开。一张丰盈的鹅蛋小脸儿未涂半点琼脂,却是睡的红扑扑的,粉面含春。
“真是不管长到几岁,都还是这副懒相。”汪语蝶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苏妁慵懒的将眼张开条缝儿,在见到汪语蝶的一瞬,那双惺忪秀眸顿时粲放如花,灿艳炜煜。她差点儿忘记了,家中有客人在。
随后便一个骨碌爬起,下床将斗篷披上。面露羞赧:“语蝶姐姐,你怎么起得这般早……是在这儿睡不习惯么?”毕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被人看到睡姿难免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