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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眼看马上到中院儿的垂花门了, 偏偏这时迎面走来个前院儿管事的婆子。苏妁眼中闪过短暂的惊慌, 但很快被一抹谄笑掩下。
此时再躲自然不妥, 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走过去, 跟那婆子擦肩而过时微微屈膝施礼, 既而快速起身越过。
“哎!你不是伺候前厅上菜的丫鬟吗?前面忙成这样你怎么还往中院儿去!”
听闻身后传来的诘问之语,苏妁驻下步子缓缓回头。今日尚书府热闹非凡,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自然多,故而她早已预想了几种应付这些人的捏词。
只见苏妁眼神恳切一脸的纯真, 柔声说道:“冯婆,刚刚奴婢在前厅收残羹时,不小心弄脏了裙子,管用让奴婢去换一身儿干净的。”
言罢, 她将裙摆扯起,特意拿到灯笼光处照了照。裙子上确实是有一块儿难堪的油渍, 这是先前那丫鬟跌跤撞她时沾上的。
冯婆随意扫了眼, 脸上露出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口中不耐烦道:“快去吧快去吧!长得挺利索的, 怎么干活儿这么不省心!”说完,便摇着头往前院儿去了。
苏妁长舒一口气,也赶快过了垂花门。
今晚尚书府的中院儿也点了不少石灯和绢灯,但较之前院儿的灯火通明却远远不如。加之匆忙穿行的下人也少, 故而进入中院儿后, 苏妁顿觉心安了不少。之后到达西南角书房的这一路都顺畅无阻, 再也未遇到询问她的管事。
不知为何, 尚书府的书房门上还挂着条细铜链锁,好在并未锁上,不过只是个摆设罢了。苏妁将门轻轻的推开,人麻溜的往里面黑影里一闪,紧接着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关门声。
***
尚书府前院儿正厅,此时鼓乐已歇,歌舞已休。张府的管家与下人悉数跪于地上,静静的等待处置,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之前上菜时跌过一跤的那个丫鬟,这会儿就跪在首辅大人的脚边,头埋得尚不及那绣着金丝纹路的皂靴高。
谢正卿下颌微抬,棱角分明的脸上凛若冰霜。俊则俊矣,只是没什么烟火气儿,似是随意启启唇,便能呼出一团冰雾,将周身的空气冻结。他就这般自上而下的睥睨着那丫鬟,如同对待杂草蝼蚁一般。
那丫鬟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先前无端跑进自己衣兜里的那块御赐玉佩,双手禁不住的剧烈颤抖,可偏偏她这会儿最怕的便是不慎将那宝贝摔了。
跪了许久,首辅大人都未开口说一个字儿。还是岑彦率先请示道:“大人,既然圣物已被这贱奴玷污了,不如干脆将其双手砍去,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那丫鬟的头不由自主的抖了两下,心里更是委屈至极!这能怪她吗?小丑将玉佩变到她怀里的,就算惩罚也该惩罚那人吧。
可是一个贱籍,上哪儿说理去?
“求……求大人……大人饶命……奴婢以……后再……再也不敢了……”她如今能做的也只是俯首认罪,拼命求饶。只是因着太害怕,那话音儿结巴的早已破了句,连她自己都听不明白意思。
看着眼下这副惨景,谢正卿的嘴角却莫名勾起丝若有若无的诡笑。
委屈?哼,是该让这贱婢尝尝无处说理的滋味儿。
“罢了,”谢正卿向后挪移了半步,似是嫌弃那贱婢的眼泪滴脏他的靴子。
继而负手斜了一眼张尚书,半冷不热的笑道:“今日尚书大人喜添麟儿,自是不该见血光。”
“那就拖下去随便打上二十板子,小惩大诫吧。”说罢,谢正卿一撩袍襟坐回了原位。
张尚书此时也恍过神儿来,后知后觉的带着几分赔罪之意:“首辅大人真是宽宏大量!”说着,端起斟满琼浆的八角银杯,双手向前敬让过后,便仰头爽快饮尽了。
随后又一转身冲着那丫鬟喝道:“还不快谢首辅大人开恩!”
“谢……谢大人开……”不待‘恩’字出口,那丫鬟已被两个男人拖着胳膊拉出去了。
为缓和晚宴气氛,张尚书又命歌舞继续,大厅内很快便又恢复了凤歌鸾舞的热闹景象。
张尚书深感今晚出了纰漏心中有愧,再次端起银杯欲敬谢首辅,只是却见首辅大人以手撑额,一副昏昏欲睡状。
张茂立时收了口,不安的抬头看了眼首辅身侧的岑彦,脸上带着请示之意。
“大人可是乏了?”岑彦俯身轻声试探道。
张茂只见首辅大人嘴动了几下,却是听不到他给岑彦说了些什么。张茂便又将目光投向岑彦,等待吩咐。
张茂直起身,面色无波:“张尚书,首辅大人近来因公务暂居宫外,各方处理加之奏折增多,故而身子很是疲累。今日饮酒一多,便感头痛不适。”
一听这话,张茂立时慌了!首辅大人如此给面儿来自己府上赴宴,却因多喝了两杯而头痛,这可不得了!
“岑指挥使,那本官立即叫府医来为大人……”
“不必。”不待张茂将话说完,谢首辅便打断了。缓了下,接而又道:“你们且继续在此吃酒,我借张大人书房休息片刻。”话毕,谢正卿便起身往外走。
可张尚书仍觉这样太过怠慢,蹙眉起身急急劝道:“谢大人,还是下官着人去备间厢房供大人歇息吧。”
闻听此言,谢正卿并未停顿步伐,只是岑彦伸胳膊将张尚书拦了下:“张尚书无需多麻烦,咱们首辅大人素来好洁,旁人的床塌是从不肯沾的,是以书房便可。”
“是……”张茂这才同席间各位大人一样,安静的躬身送行。
***
书房中,苏妁正提着一把昏黄的灯笼往架几案上照着,手底下则小心翼翼的翻找。这盏胖肚鱼的灯笼不只分外的小,光还格外的黯淡,是她私藏于袖襕中偷带过来的。
因着今晚尚书府各院儿的下人都不少,若是明目张胆的点灯翻找定会引起路过之人的怀疑,故而这盏微茫的小灯便再安全不过。
只是这点儿零星微光下,书册上的字也映的朦朦胧胧,难以辨认。找了这么久,苏妁也堪堪只找完两档书格。
提着灯笼往前面打了打,看着那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架几案,苏妁不由得叹了口气。之后,又不得不呵腰埋头继续找寻。
“磕嚓磕嚓——”书房门外忽然响起几声金属撞击的动静。
苏妁先是停下手中动作脸上一惊,既而一口气儿将手中的灯笼吹熄……
门外,谢正卿将那细铜链子在指间反复缠绕了几圈儿,故意弄出些声响。眼看着屋里那昏黄的光亮彻底消失,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藏的差不多了,他才将门一推。
借着门外映进来的微光,他视线扫到墙壁上的灯盏,随即勾了勾指头。岑彦便跟进来打了火折子将灯点燃,书房内瞬时光明洞彻,视野昭昭。
往前走了两步,谢正卿头也未回的下令道:“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来搅扰。”
“是!”岑彦拱手领命,边向门外退着,边双臂一展将门带上。
屋内立马又恢复了静谧,首辅大人那稳健的脚步声显得如此清晰。他边漫步走着,边侧目扫着那架几案,因着这会儿灯火通明,查阅起来可比苏妁提盏茶碗儿大的小破灯容易多了。
不过谢正卿那双如雾般涌动的眸子倒也不是单单找书,余光还时不时的瞥向一些角落。
书案下没有,窗幔里没有,多宝格后也没有……
正当他心中犯疑之际,眼尾悠忽瞥见那正北靠墙的罗汉榻。榻椅上铺陈的绣花锦垫垂下层叠繁复的流苏,里面空隙约莫半臂有余,若是个身骨纤纤的姑娘躲在里面,倒是绰绰有余。
又满屋子环顾一圈儿后,谢正卿便越发笃信,只有那处。
未几,他自架几案上取下一册书,款步往罗汉榻走去。之后身子一歪,便在坐榻里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斜躺下来……
可怜此时正蜗在坐榻之下的苏妁,头抬不起来,手脚亦伸展不开,就这么可怜巴巴的半蜷缩着身子趴在那儿。
望着流苏之外悠哉翘起的皂靴,她意识到此人一时半刻不会离去,甚至有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便是他安闲快意的在此秉烛夜读至天亮,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汪萼伸手轻拍女儿的秀肩,意味深长道:“据闻苏博清娶的那个妻子进门三载有余,却始终未传喜讯。在我大齐,这便已犯了七出之条!或许你与苏公子当真是天定的姻缘,爹拆散不得,你的新婚夫婿拆散不得,他过门儿的妻也拆散不得。”
汪语蝶哽咽的望着她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尘封于心底不敢轻易追忆的东西,此刻却犹历历在目……
三年前,她因拒亲被爹软禁闺中,为寻得出逃机会只得假意迎合,谎称想通。怎料斡旋之际却逢苏博清找上门来,她自知门卫森严合二人之力也无望逃脱,便故作薄情态说了些违心讥嘲之语。以至于令傲骨嶙嶙的苏博清气的出门便找了媒人保媒,没几日便负气成亲了。
一月后重获自由的汪语蝶虽得知了真相,却已无力回天。她将自己的亲事生生拖了三年,才终于想开了。
原本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媳妇,却不料新婚未久便又成了寡妇。
命运弄人。
汪语蝶心忖着她爹的话,或许真的是那段情未至绝处……
***
翌日一早,苏明堂乘了马车去往通政司应卯。应他嘱托,管家老姜也一早请来了郎中,为大老爷苏明山在屋里针灸治病。而桐氏则在大嫂杨氏的帮持下,继续带着丫鬟们一同整顿新宅子的各屋各院儿。
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唯有苏妁的心思全放在偷书的事儿上。
如今举家搬来了戊京,天子脚下,她便越发觉的心慌。爹这种耿直愚衷的性子,从来不屑那些虚与委蛇、曲意奉迎,委实不宜混迹官场。位子爬得越高,她便越觉彷徨。
上辈子爹只是个七品小县令,人微言轻不受瞩目,故而拖了两年才东窗事发。可这辈子却莫名升了官儿进了京,谁知……
眼下秋收将过,各府招短工应需也就最后几日了,若是错过机会便只能等来年。故而时间紧急,刻不容缓。
苏妁换好衣裳让霜梅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鬓,然后出门。未想到的是甫一出门,便听见大门口传来娘招呼来客的声音。
原本想着是爹娘的客人,她只需上前寒暄两句出府便是。孰料接下来便听到娘唤她:“妁儿,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你语蝶姐姐来找你玩儿了。”
桐氏故意装作不知那些不愉快,还如三年前那般待汪语蝶,这倒是令汪语蝶倍感亲切。
苏妁却是心中咯噔一声!汪语蝶大她五岁,确曾是她闺中无话不谈的好姐姐。只是汪语蝶与大哥的事告吹之后便再无走动,前些日子又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苏妁委实不知该如何待此人。
她迟疑片刻,口中应了声,便往大门迎去。
三年未见,嫁作人妇的汪语蝶已比那时出落的更有成熟女子韵味。劲骨丰肌,美娆无比,不再是那个弱柳扶风纤不盈掬的干瘦美人儿。
苏妁努力让自己待她的方式回到三年前,上前拉了拉她的双手,娇嗔道:“语蝶姐姐,您怎么不着人知会一声便来了?若是再晚一刻,咱们怕是要擦肩而过了呢!”
见到故友,汪语蝶一双凤眸瞬时水雾弥漫,她看着苏妁便仿佛看到了苏博清的影子。更重要的是这丫头待她一如三年前那般热络,她顺势将苏妁的双手往身后扯了下,直接搂了搂肩,哽咽道:“好妹妹,你可知姐姐这些年身边儿连个能说贴己话的人都没有……”
这一搂一哭的,桐氏也佯装不下去了,伸手轻拍了拍汪语蝶的背脊,话语中带着疼惜:“你们姐妹俩回屋去好好聊吧,一会儿我让霜梅将饭菜送去屋里用。”
苏妁轻推开汪语蝶,掏出襟间的帕子为她拭泪,“语蝶姐姐,来我房里坐会儿吧。”说罢,她拉着汪语蝶回了自己房里。
才是日始,桐氏猜到汪语蝶定也未用早飧,便差霜梅先去厨房弄些清口的饭菜送去。免得两个姑娘哭哭啼啼的劳神耗力,却还空着肚子。
霜梅进屋时,汪语蝶刚把此前所有经历如实哭诉完,她并不想对这唯一的闺中姐妹有所隐瞒。
见两位小姐正哭的梨花带雨,霜梅也怕搅扰了她们,匆匆将饭菜放置好后便退下了。
闺房的雕花木门重新阖上后,苏妁忍不住抽噎了声,骂道:“那些人就是畜生!”
汪语蝶羞愤的垂下头,想想自那事发生后她每日锁于房中,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晚上捂着两层被子无声的发泄一番。怕的就是这秘密藏不住!如今见了苏妁,才能将心门彻底敞开,将这些见不得光日的污秽倾倒出来。
只是想到当初放她一条生路的那个铁勒人,她又觉得那些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他们那些兽行是在发泄族人冤死的悲愤。说起来,最可恨的还是那幕后布局之人!
“妁儿,听我爹说,将那些奄奄一息的铁勒人送至汪府,就是谢首辅指使的。所图便是待那些人死后将消息放出,让其余的铁勒死士来找我爹寻仇!”说着,汪语蝶又怨恨的啜涕两声,眼中忿火灼灼。
苏妁不时的拿帕子给姐姐拭泪,这种事她一未出阁的姑娘也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想到上辈子苏家的遭遇,甚是理解姐姐对那个谢首辅的恨惧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