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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 谢不臣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
那眼神之中隐隐藏着几分打量,但仅仅是下一刻,便收回了目光,也收拢了心思, 将全副的心神都沉浸入了修炼之中。
双手无声地结印, 便有五彩的微光, 从他指尖冒出。
应该是在尝试着“大五行破禁术”了。
见愁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来。
此术的种种法门,方才在那一卷《青峰庵四十八记》上, 她已经得以一窥,且自身的衍算能力并不弱,所以对此术的种种表象十分清楚。
只是, 她也很清楚, 这术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果然, 那五彩的微光只维持了短短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如同撞到了某种瓶颈一样,顷刻从谢不臣手指之间消散。
他两道眉瞬间就皱了起来,垂眸看着自己双手十指,陷入了思索。
已经突破到了元婴初期的谢不臣, 且拥有着对术法极佳的领悟天赋,尝试此术也不过能维持一息,连一点点威力都没展露出来。
此术……
比她想的还要棘手。
见愁盘坐下来,还未亲自上手尝试, 便已经从谢不臣初次尝试的结果之中有了心理准备:这极有可能拯救他们的“大五行破禁术”, 只怕是块异常难啃的骨头。
屏气凝神, 魂灵之气敛尽。
见愁脑海中所有杂念,瞬间都摒除了个干净,整个人、整颗心,一片通明,如同雪后的晴空,找不到半点的阴影。
周遭灵气,在十指结印转动之间,朝着她掌心汇聚。
“嗡……”
轻微的嗡鸣之声,立刻在这第二十层台阶之上响起,拍打着空气,也传递到了她的耳边,震动着她的耳膜。
大五行破禁术,并不像是他们寻常接触的中域术法,反倒有些类似于他们曾在卷宗之上看到的过的阴阳两宗的术法。
天地有两仪,万物分五行。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因素需要协调共生,才能彻底施展出此术的威力。
见愁以往也从未接触过阴阳两宗的术法,只对他们修行的一些基础有过了解,可并没有着意修行过。
她只是凭借着自己强大的修为和天虚之体的特殊之处,勉力维持。
五色的光芒,便代表着那五行之术,她竭力随着术法之中的指示保持五行之间的协调。
可没料想,其中某一道金色的光线,忽然向着蓝色的光线涌去!
其变化的速度之快,让见愁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瞳孔一缩,便眼睁睁看着原本在自己掌心之中已经达到平衡的五色光芒瞬间崩毁!
金色变成了蓝色,蓝色变成了绿色,绿色变成了红色,红色最终又变成了深黄……
“嗡!”
化为乌有。
见愁掌心之间,顿时什么都不存在了。
刚才那五色的光芒,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纵使她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更有可以随心所欲使用道印的天虚之体,可竟也无法多维持上哪怕片刻!
从头到尾,也不过只比谢不臣多了那么一息而已。
与方才的谢不臣一模一样,见愁的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
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显然,这是一种与他们先前所接触的所有术法完全不同的道印,根本没有任何修炼的先例可循。
“五行之术,迥异于中域种种寻常道印,自成一体。”
谢不臣方才试验,只唤出了微光,见愁所试验的则多上一息,他虽旁观,却也隐隐能看出其中的变化与不同来。
“阴阳两宗皆认为,天地万物皆可以五行区分构成,五行之间,相生又相克。此道印,便是要借五行相生相克之力,强破空间之力。看来,要习此术,还要先学五行。”
“天地有阴阳,万物分五行。五行之术乃阴阳两宗修行之根基所在,但两宗对峙由来已久,即便在崖山藏经阁,与此有关的道书也极少。”
见愁想起自己所知来,同时也在自己记忆中那极域旧宅的藏书里搜寻。
“即便凭借你我二人,要穷尽其中变化,将其相生相克之理理解透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那也没有办法了。”
毕竟他们两人现在就被困在此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努力寻求解脱之法,谢不臣倒是看得很开。
“谁让,此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呢?”
是啊……
见愁闻言,不由得抬首朝着上面看去,两人中间搁着一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头顶流苏似的金光依旧洒落,将他们笼罩。
在这样恒久不变的光芒里,似乎连时光的流逝都被忘却。
此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对他们来说,这恰恰也是最缺的。
见愁方才结印的双手重新分开,向着两边的膝盖垂落,轻轻搁在了上面,垂眸闭目的那一刻,眸中衍算的光芒已起。
“还是先推算一番试试吧。”
谢不臣也无异议,略略点头,便也闭上了双眼。
修士的灵识,是极为强大的,更不用说这两人本就是天纵奇才,其衍算的速度即便是寻常出窍期的修士见了,也要叹为观止。
可五行之理看似简单,却几乎穷尽了阴阳两宗历代先辈的智慧。
于简单中见翻覆,于多元中见单一。要推算起来,几乎浩如烟海!
只是他们两个,就算再天才,又哪里能与阴阳两宗历代的先辈相比?
所以在这二十级台阶上,两人不过才各自推衍了四五日,便遇到了平静,也走入了死角,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下推一步。
这时候,两人便睁开了眼来,目光却是自然又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更何况是在这种两人的生死都被绑在了一根绳上的时候?
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矫情之处,谢不臣直接言明自己推衍到哪一步便被困住,见愁也对自己推衍之中遭遇的矛盾之处直言不讳。
人与人之间,即便再相似,也有很大的不同,何况乎内心与头脑深处的思维和想法?
有时候一个人想不通的地方,另一个往往有不一般的奇妙之见。
此刻被困在佛塔之中的两个人,更是理解力超乎常人的天才,往往只三两句的交流,便能令对方获益匪浅,甚而茅塞顿开。
接着,便重新埋头推衍自己的。
阴阳两宗的五行体系,实在是自成一派。
这种感觉就像是将自己原本的所学所知都摒弃掉,从一片空白,重新开始。其难度,可以说与见愁当初落入极域时要重新以魂修方式开始的处境一模一样。
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个体系的复杂程度。
完全超乎了她与谢不臣的预料!
两个人原本是各自推衍各自的,中间遇到什么不解之处再提出来一并思考解决的方法,可越到后面,他们越能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推衍完善的。
迫不得已之下,两人终于还是分工合作了。
一如当初在青峰庵隐界。
由浅入深易。
在花费了小半个月衍算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原本的一切都推翻,重新制定了方向。
由见愁负责推衍五行相生,谢不臣推衍五行相克,最后再将其合在一起推衍穷尽其变化。
如此一来,速度便快上了许多。
两人虽然对对方都心存芥蒂,并不想与对方“论道”,可这生死关头,若在某些关键的地方有所保留,甚至是藏私,那么等待他们两人的结局显然不会很美好。
所以即便心里再不乐意,他们也向对方完全地展示着自己对五行的了解和领悟。
不管是对谢不臣还是对见愁,这种过程和体验都极为复杂,犹如蜜糖包裹砒霜。
一则对方的理解和领悟,都极为高超,往往能使自己有闻道一般的愉悦。
甚至偶然会陷入忘我之境,仿佛两人全无仇怨,只是两个一心要参透某大道的普通修士。
二则沉浸甚而着迷之余,又不免清醒。
对方的衍算与领悟越是高超,他们各自心中升起的忌惮也就越强,暗中的杀意便也越浓。
谢不臣还是那个有才华的谢不臣,见愁也还是那个领悟力超群的见愁。若没有人间孤岛一番谁也无法忘记的深仇大恨,没有这一番宿命的纠缠……
他们两人,即便做不成夫妻,至少也能成契合的知己。
到底还是可惜了。
推衍之余,见愁心里不免也生出几分世事弄人之感,只是更多的感慨也没有了。毕竟已经成为定居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不管是她,还是谢不臣,都不会放弃内心既定的方向。
时间,便在两人这既令人向往、又隐隐透着几分冷淡与微妙的论道中,飞快地流逝。
整整过去了二十年,两人才穷尽了五行变化之理。
而两人的修为,也子啊流逝的时光之中,有了一定的提升。只是因为两个人的心思都没在修炼上,所以这提升并不明显。
研究透了五行之理后,“大五行破禁术”的奥秘,才算清清楚楚地展露在了两个人的眼前。
见愁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此术的关键,在于“平衡”。
五行之力必须时刻处于变化之中,并且还不能让其中一行之力为另一行所吞噬,在平衡之中变化,方能产生他们需要的“破禁”之力。
按理说,这时候两人便已经离出去不远了。
可谁能想到?
真正等他们重新开始施展此术,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青峰庵四十八记》乃是十九洲一代大能不语上人留下的手记,纵使心魔缠身,可他本身修为何等恐怖?
即便是看上去再简单的术法,都有一个施展的门槛在,何况乎“大五行破禁术”这等奇术?
没到那个修为的门槛上,竟是怎么也无法将此术施展成功!
道理他们是都已经明白了,可真正等到施展的时候,却发现以他们两人目前的灵识强度,根本无法负担此术中五行之力的“平衡”!
不够,远远不够!
五行相生相克,大五行破禁术又需要同时调动五种力量,其中引起的种种力量的连锁碰撞,又是何其巨大?
此术,对他们的灵识要求,极其严苛!
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不光是见愁,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不臣,脸色都不由得沉了下来,如同即将下雨的阴天,笼罩着一股散不去的压抑。
外界才过去一年,可他们在这台阶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
在这段时间里,这佛塔,这须弥芥子,没有任何的变化,更没有半点要被打开的迹象。
那个女妖……
到底是带着这须弥芥子去了什么地方?
见愁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起来,她不觉得在出了这种大事之后,禅宗会撒手不管,也不觉得昆吾崖山会置她与谢不臣两人不顾,更不觉得傅朝生不会用宇目和宙目查探自己的行踪……
可就是如此,这须弥芥子也没有被他们发现!
双手结印,见愁第十次尝试了大五行破禁术。
“轰!”
可仅仅过去了四息,游弋在她手印之间的五色华光,便开始颤抖起来,似乎束缚住它们的“绳索”已经变得无力。
于是下一刻,便全然崩碎,混合在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曲河图》乃是乃是绿叶老祖飞升之前赠与不语上人,其时不语上人修为已有出窍。也就是说,《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种种术法,至少也得有出窍期的修为及灵识强度,才能驾驭,发挥其威力。”
谢不臣却没有再试了,只是想起当初在青峰庵隐界画壁上所见的种种。
见愁没忍住笑出声来:“出窍期的修为与灵识,看来,你我运气是真的不大好。花了整整二十年领悟五行,到头来还要继续修炼。而且,出窍未必就是终点……”
毕竟他们根本没有接触过上面的境界,对大五行破禁术的种种也只停留在猜测。出窍期,不过是其中最基本的境界罢了。
谁说,出窍期就一定够呢?
或者需要出窍巅峰,甚至入世、返虚也不一定……
见愁说的道理,谢不臣如何不明白?
他抬首望了望伫立在佛塔中的佛像,目光微微转动,最终还是道:“也只有修炼看看了。毕竟你我再无别……”
话音未落,便忽然止住了。
因为他正对面的见愁。
在说完那一句“出窍未必就是终点”之后,谢不臣本以为她是颓丧的,所以想说,除了继续修炼,他们再没有别的办法。
可没想到,见愁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在慨叹结束之后,便已经闭上了双眼,双手结印,开始了修炼!
这一刻,谢不臣怔了怔。
接着便为自己方才脑海中生出的那种错觉笑了一声:大约是这二十年的论道给了他一种错觉,竟错以为她是那种陷于困境会沮丧之人。
她分明太清醒,也比她更清楚此刻面临的危局。
如果不能在寿数用尽之前达到施展这大五行破禁术的最低要求,那么多年以后,当这一枚须弥芥子重现天日,佛塔打开,出现在世人眼前的……
只会是两具枯骨!
所以纵使希望太渺茫,前路也太漫长,可他们既没有选择的余地,更没有犹豫的时间。
见愁选择了继续修炼,谢不臣当然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那一重重的台阶,沉吟了片刻,竟然重新抬步,向着更高处走去!
二十级,二十一级,二十三级……
一步一步,最终略显几分吃力地停在了第二十五级台阶上!
这样的举动,见愁当然感觉到了。
她重新掀了眼帘,抬眸朝着他看了一眼,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与他一般再往上面台阶行去,只是坐在这第二十级台阶上,再次闭上了眼。
谢不臣敢在第二十五级台阶上修炼,她却没有那个必要了。
出窍和问心,对她来说就是一道坎。
谢不臣只需要担心寿数的问题,她却要严格地控制自己的境界。曲正风这般的天纵奇才,也只压制了自己的境界不到四百年,就算她对自己有信心,也不敢太高估自己。
所以,贪多嚼不烂,二十倍的时间流速,对她来说已经够用。
现在,更应该思考的是,要如何让自己的灵力和灵识达到出窍,却又不在实际的境界上跨过出窍,以免离开此界便遭遇问心道劫。
见愁双手掐诀置于膝上,一面吸收着这佛塔之内充盈的天地灵气,一面却在心中回想着《青峰庵四十八记》上的内容……
有没有某种功法,恰好是她此刻所需呢?
这念头才一冒出来,她忽然之间福至心灵,一下想起了自己在极域的修炼,也想起了《青峰庵四十八记》中的某一门功法:
八部天龙法身!
身陷极域之时,十万里恶土上灵气枯竭,只有可供鬼修们修炼的“地力阴华”。见愁那时迫不得已之下,只好以自己残破的神魂开始了修炼。
后来,在九头鸟残魂的帮助之下,竟意外从魂珠境迈入了玉涅。
她还清楚地记得,有关极域种种修炼的细节和境界划分——
玉涅,乃是极域魂修第四重境。
其后便是“金身”。这个境界,便是要求极域只有魂魄的修士们通过特殊的法门修炼出自己的肉身来,甚至修炼出“法身”。
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都有各自的法身。
比如当时还未被傅朝生所杀的鬼王族厉寒,修行的便是“不动明王法身”,曾出一式幽冥鬼爪震惊四座。
而她在鼎争之中遇到的那个鸟嘴族小姑娘顾玲,更是生具三足金乌法相。若见愁推测无误,将来很可能修成大有前途的“三足金乌法身”。
严格算来,“法身”一词其实来自于佛门,只是到了极域之后,又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意思。
八部天龙法身,不正好就是一门修炼法身的功法吗?
不同于十九洲修士修炼从修身开始,极域修士修炼因为根本就没有“身”存在,所以向来是由“魂”开始。
法身法身,虽偏重于“身”,可因极域修士特性,又岂能弃“魂”不顾?
只一瞬间,见愁心下便一片通明,隐隐竟有一种窥看到了“捷径”的滚烫之感!
“八部天龙法身”的种种内容,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眼前。
八部天龙,又称为“天龙八部”“龙神八部”,或者“八部众”。
传闻佛祖讲经之时,常有八部众相随听法,以“天众”和“龙众”为首,其余六部众为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是以,八部众又被称为“护法神”。
而“八部天龙法身”,修的便是这八部众中每一部众中最强者的“法身”!
在见愁随着其修行法门动念之时,一片极其模糊的虚影,便已经如同一只巨大的圆盘一般,竖立在了她的背后。
天龙八部众!
位于这圆盘最顶端,也就是正对着见愁头部的,正是天众之中最强者“大梵天”的形象,以孔雀为坐骑,乃是一尊四面佛。
最底部,则是阿修罗。一面三眼四臂,手托日月,身越须弥。
两侧有巨鳌之形的龙众,有面目凶恶如鬼的夜叉,有以金翅大鹏鸟为形迦楼罗,有人首蛇身的摩侯罗伽,更有怀抱琉璃琴、头生一角却俊美非凡的紧那罗,以及身披彩带、手持笛箫赤足而舞的丰盈少女乾闼婆。
这虚影虽模糊至极,可八部众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几乎就在这法身虚影出现的一瞬间,头顶上的金光顿时变得明亮了几分,仿佛感应到了这八部众法身的存在,于是降下了更多的慈悲!
根本不用分神去注意,见愁便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区别。
若说原本降下的金光,只是霏霏的细雨,滋润着见愁;那么此刻降下的金光,便有如春夜一场豪雨,浇灌得大地春回,草木忽长。
慈悲的佛光……
沐浴于其中的见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带进了一个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
那应法门运转而在其身后出现的八部天龙法相,此刻竟也随之旋转起来,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与恢弘。
隐隐然之间,竟似有天音梵呗回荡。
见愁盘坐于其中,一张原本沉静而冷淡的脸,此刻看上去,居然也有透着一种宝相庄严的慈悲。
恍然间,如那九天之上的神佛!
褪尽了一身尘俗之气,慈悲又怜悯……
这般的变化,谢不臣自然不会感觉不到。
正如他踏上第二十五层台阶时见愁睁眼一般,在见愁身后虚化出那八部天龙法相的瞬间,他也睁开了眼。
只这么一看,眉心便已蹙紧。
这绝不是中域任何一个宗门修炼的功法!
相反,那缓缓旋转着的八部众,谢不臣却还是认得的。
这分明是佛门的功法!
顷刻间,他就想到了《青峰庵四十八记》之中那一门“八部天龙法身”!
不同于“大五行破禁术”只是一种道术、一枚道印,“八部天龙法身”乃是一种修炼的功法。
道术和道印有施展的最低门槛,可功法一般来说却没有修行的门槛。
所以,一般来说,即便修为极低,灵识境界不够,也可以直接修炼。
只是……
佛门?
不知为什么,先前强压下来的那一种忌惮,竟是又深了一层。
谢不臣也是过目不忘,此刻自然将《青峰庵四十八记》之中与“八部天龙法身”有关的内容都回忆起来,细细研究了一遍。
可令他惊异的是,这一门功法,他竟看了个一知半解!
不仅是其中的“玉涅”“金身”等词看不明白,就连整个修炼方法都让他觉得无比费解,似乎不应该是十九洲修士,至少是中域修士所能理解的。
他只看出来,这一门功法乃是内外兼修。
可见愁为什么能修炼?
是因为,极域?
那消失的六十年,大约是见愁唯一还笼罩着重重疑云的秘密了。没有人知道当初九重天碑的诡异变化到底出于何故,见愁和崖山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见愁在极域的修行和境界的变化……
谢不臣无声地尝试了几次,可一向天才的他,在这“八部天龙法身”上不仅寸步难进,甚至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他自己想了半天,竟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可也就这样了。
不能修炼就是不能修炼,此刻更不可能对见愁做什么,也不过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罢了。
当务之急,毕竟不是争斗。
人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谁没有自己的修炼方法呢?
所以仅仅也就是忌惮这么片刻,接下来,谢不臣便将自己所有的心思深藏,重新收束了心神,将自己的功法运转了起来,周身立刻有几分异样的气息,犹如水波一般,氤氲了开去。
在这一座与世隔绝的佛塔之中,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除了头顶上那不断泻下的流苏一般的金色佛光,除了见愁谢不臣两人修炼时环绕于身周的种种流动的气息与异象……
塔墙高伫,壁刻神佛静默,灰尘停留在他们慈悲眉眼间,一动不动。
时光地流淌了过去,在两人的身上刻画下了不同的痕迹。
佛塔内一切如旧,似乎什么变化都没有,;可佛塔之外、须弥芥子之外的世界,却已经是斗转星移,几度秋寒。
时间,在这一座佛塔中,被拉长,漫漫仿佛没有止境。
无比安静,也无比孤寂。
第一次,见愁对“修士”的存在,有了如此清醒又现实的认知。
凡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过近百年,从出生到死亡,几乎都在为了生计和享乐而奔波,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他们存在的意义。
可对于修士而言,时光却如此漫长。
他们需要修行,一闭关便是几十上百年,面对的是天地间只有自己的孤独,体味的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寂寞。
所谓修士,不管是追求大道,追求力量,还是追求时间,都是在穷尽自己的一切,与这漫漫没有止境的时间斗争……
太长,太久。
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修炼……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斜对面盘坐的谢不臣,见愁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仅剩的存在;
若非睁眼还能看见下方依旧在修炼的见愁,谢不臣也会禁不住怀疑这世界本是一片虚无,也许就连自己也不存在。
在这漫长的、模糊了周遭一切的孤寂修炼中,他们既是对方咬牙坚持下去的宿命仇敌,也是相互提醒对方存在的、黑天里唯一的一线幽光……
仇恨,偏共生死。
在这近乎静止的佛塔中,一开始见愁还记着流逝的时间,可随着它越来越漫长,并且看不到边际,这样的计算便也跟着迷糊了起来。
三百年,四百年……
又或者是五百年?
没有谁能说得清楚。
见愁只知道,自己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那静静虚浮在她身后的八部天龙法相,已经剔透璀璨如琉璃。
其溢散而出的氤氲华光,甚至盖过了头顶上流泻的佛光。
这一刻,谢不臣似有所感,几乎与她同时,睁开了双眼,露出那历经了久长岁月而越发深邃的瞳孔。
四五百年的修炼,对这样的两个天才来说何等恐怖?
谢不臣在二十五层台阶上修炼到何种境界,见愁不知,可对于自己此刻的境界,她却是一清二楚。
若以极域境界来划分,已经突破玉涅,金身圆满,直达第六境合道!
身修元婴巅峰大圆满,魂修合道中期!
从古至今,从十九洲到极域,还未有一人能有如此骇然的成就!
身魂境界相差如此之大,一者还在第四境元婴,一者却已经在第六境合道,却还硬生生稳住了,并未因此爆体而亡,堪称奇迹!
“试试?”
太久没说话,不管是语气还是嗓音,都有一种异样的沙哑和刺耳。见愁终于还是打破了此间的沉寂,朝谢不臣问了一句。
谢不臣沉吟片刻,也一点头,并未多话。
两个人一道起身,数百年里第一次步下了台阶,重新站到了最底层。隐约的屏障依旧存在,地面上那两半《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卷轴也原样躺着。
他们各自收起了自己的那一份,便转而面向了这佛塔前的墙壁。
雕刻在墙壁上种种神佛之像依旧慈悲而庄严,一如他们初初陷落之时。
“嗡!”
双手重新结印,已经不复当初的吃力。
此时此刻,站在这墙壁之前,见愁再一次地施展出了“大五行破禁术”!
谢不臣动作也不慢,随后便跟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将此术施展出来。
五色华光所代表的五行之力,顷刻间汇聚在了两人手印之间,随着两人双掌掌心的距离不断拉开,华光越发炽盛,粲然不可逼视!
心念一动,历经数百年修炼而浑厚强横的灵识,瞬间覆盖了上去。
一幕震撼心魂的奇景,立时铺展在了两人的眼前!
从其中那一道金光开始,五色的华光竟然依次向着前面的华光迸射而去,紧接着如同散发出万千光芒的星辰一般,迅速聚拢!
千形万象,一闪而逝!
千变万化,藏于瞬息!
只在这一动念之间,掌中五行之力已经穷尽了他们先前推衍之中的种种变化,于无声处忽然天塌地陷一般,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轰!轰!”
两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仿若九天银瀑陡然降下,先后自见愁与谢不臣身前而起!
霎时间,见愁只见得五彩华光汇聚,眨眼间竟成为一道璀璨又炽烈的雪白光柱,向着墙壁激射而去!
“嗡!”
耳旁顿时有洪钟撞响后颤动的余音!
无数金色的经文竟瞬间浮现在了墙壁之上,填充了见愁整个视野!
隐约间,似乎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已经被撼动。只是眼前这一片经文没有散去,眼前这一面墙壁也没有因此倒塌!
见愁顿时蹙眉。
可下一刻,屏障另一端谢不臣那一道大五行破禁术催发出的光柱,也投向了塔身!
神异的变化,便在此时,便在此刻!
在两道光芒都投落的瞬间,塔身上所有梵文写就的金色经文,立时大亮,随即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悄然暗淡。
伴随着其暗淡,塔身墙壁上雕刻的无数菩萨佛陀,也渐渐隐没。
三息过后,整面墙壁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两人眼前,竟然是一片净蓝的天幕,几朵漂浮的白云!
成功了!
见愁与谢不臣见状,都是先愣了一下,接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想也不想便直接飞身冲了出去!
大五行破禁术也不过只能“破禁”片刻,天知道若迟上片刻,又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的身影,简直像是两道电光!
只一眨眼,那曾困住他们的佛塔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从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粒微尘里忽然冒了出来,一下出现在了这真实的天地之间!
清风拂面,隐隐还有幽香阵阵。
周遭都是连绵的群山,可他们脚下却是一片奇异的阴阳池。
宽阔的水面,被划分为了清晰的两色。左侧雪白,右侧墨黑。两片池水相接之处,却弯成一条奇异的曲线,让这一侧的雪白和一侧的墨黑看起来,就像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鱼儿。
更稀奇的,是那两口水井。
一口黑井,不在墨黑池水这一侧,偏在雪白池水那一侧;一口白井,不在雪白池水这一侧,偏在墨黑池水那一侧。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隐约相和,却又泾渭分明。
两色池水相接的这一条曲线上,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沌气息,像极了见愁昔日在极域释天造化阵外感受到的那些混沌之气!
纵使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可这阴阳池对他们来说,却早已如雷贯耳!
又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此处不是别地,竟然正是十九洲北域另两个相互对立的宗门的交界禁地,北域阴阳两宗的两仪禁池!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谢不臣皱眉,立刻就想开口说什么。
可没想到,就在他转眸看向见愁的这一刻,原本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见愁,却陡然之间目光一凝,看向了两仪禁池的另一头——
同在这一条混沌的曲线上,这一头站着刚脱困的两人,另一头竟站着一名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修!
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能脱困,这女修在看见他们的时候,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可紧紧是片刻之后,她便意识到了不妙,猛然一个转身,乘风道印发动,就要逃跑!
今日之见愁,早非昔日之见愁。
当初雪域圣殿之上被她算计,困在须弥芥子之中不知多久,如今又怎么可能眼睁睁放任她从自己面前逃窜?
心中杀意,瞬间点燃!
见愁冷着一张脸,一个瞬移便已经追了上去,同时燃灯一剑劈出,昏黄的光芒已将整座两仪池照亮!
“留步,或者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