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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吃完饭, 唐三胖就进了屋,拿出两部手机给他们,说:“金哥, 大进哥, 这是送你们的礼物。”
宋金一看, 乐呵了,接过来前后翻看, 说:“你要教我玩。”
“当然。这两年办卡要身份证, 好在一张身份证能办五张卡, 我当时一部手机不够用,既要玩游戏又要刷视频,为了省事,当时就多办了两张,手机也是当时买的, 你们不要嫌弃款式老。我怕用你们的身份证去买, 会被查出是假的。”
“能用就行。”宋金夸赞说,“三胖你做事还是让人放心的。”
虽然不出彩, 但意外细心。
何大进瞧着这又薄又大的手机, 说:“这么薄,很容易压碎啊。而且太大, 我没口袋可以放。”
“这已经算小的了, 智能机现在基本都是4.5寸起步了, 甚至连4.5寸的都少。”
“可我要电话干嘛, 又没人打给我。”何大进以前有那么多亲戚都用不上, 更何况现在。他正想着,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铃声作响,机身在手上微微震动,瞬间震进他的心里。
何大进微微愣神,低头看着屏幕的来电。刚拨号给他的唐三胖笑说:“看,这不是有人打给你了吗?”
何大进默了好一会,收起手机说:“那我就收下了。”
宋金说:“你会用吗何大进,这么快就收起来了。”
何大进瞧他,说:“那你会用吗?”
“……好像不会。”宋金以前都是用老人机的,孙子要教他智能机被他拒绝了,因为他不想学,孙子说“爷爷你要跟随时代潮流,不然会被淘汰的”。
当时他哼笑,他都过了古稀之年了,还有被淘汰的机会?
事实证明人不能瞎说。
哪知有朝一日他竟然回到了青春时代。
得,皮囊再年轻,内心也是个老古董。
所以无论多大岁数,只要有机会学习,还是得学习的,指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
唐三胖说:“等我去把碗洗了,我就来教你们怎么用。”
何大进说:“你去外面散步吧,我来洗,你那个大肚子怎么蹲的下,剪脚指甲都难吧。”
唐三胖憨笑两声,这倒是个事实。他说:“要不明天我们在水井那搭个台子吧,也方便我洗菜,老蹲着太痛苦了。”
“成,等会我就给你做个。”
宋金转了转眼,在干净的井边搭个小木桌洗菜?多美好的画面,多棒的摄影题材啊。
洗完碗,何大进就去找合适的木头了。他刚拿了柴刀出门,就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回头一瞧,宋金架着摄影器材跟在后头。他当即板起脸说:“我不拍,你滚蛋。”
宋金说:“何大进,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团体荣耀。”
何大进说:“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
宋金真是嫌弃极了这两个人,犟,跟驴似的。要不他去物色物色别人?就是合作起来稍微麻烦了些,但这种新颖的商业模式,他是一定要试一试的。
但他起码还有十种劝人的办法还没用,等他用完再说。
这还没出声,两人倒是听见前头何五流的家里传来争执声,苗大翠尖锐的嗓音在别人听来十分刺耳。
何大进立刻往那边走,想看看儿子在跟谁吵架。
何五流确实在跟人吵架,来者是镇上的工作人员,为了果山的事来的。
“话不能这么说啊何五流,就算你爸不见了,这租果山的钱做儿子的还,也是应该的。三座果山,每年六月交一次租金,这钱也是给我们的是,是国家的。要是私人的东西,我哪能落井下石,这个时候来跟你要钱。”
何五流说:“可这山确实是我爸跟政府租的,关我们什么事啊。”
苗大翠也帮腔说:“对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父债子偿那一套。你去问问十里八方的乡亲,这果山我们管过没?没啊,都是我爸在弄。”
那人惊诧了,问:“三座山都你爸一个人弄?你爸都七十了吧,你们……”他说着想起自己不该管别人的家事,就不提了,继续说,“我们知道你爸失踪了,特意拖了几天才过来,这不是没办法了,到了八月要对账,账目得对上啊,不然就成我们犯法了。”
苗大翠还是摆手,说:“当初谁租的果园谁交钱,白纸黑字在那,是我爸签的,不是何五流,也不是我苗大翠。”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才有人说:“租赁山林的合同可说好了,如果不能按时交维护山林的钱,我们有权收回果园。”
苗大翠顿了顿,一想那三个年轻人每天还能有钱分给自己,回收就没了。不过比起缴纳的钱来,简直是牛毛,没什么可想的。她说:“那就收回去。”
在草堆里听见这话的何大进差点跳出来打她一个耳光,好在宋金预想到他要爆丨炸,早早压住他的肩头,说:“按照你儿子儿媳的脾气,肯定不会交这笔钱的,果园真要被收回去了?”
合同是何大进签的,他不认字,就摁了个指印。他记得当初妻子念合同给他听的时候,上面确实提过,若逾期不缴纳钱,果山会被收回。
何大进心情不痛快,那些人怒气冲冲离开前,说“三天后如果不交钱,我们只能按合同办事了”。
所以他要在三天内,把钱交上去。
可儿子不能指望了。
何大进拧眉想了想,决定去找三胖借钱。
此时唐三胖刚泡了个茶,准备喝个茶就去找点事做,何大进做桌子需要的锤子钉子已经拿了出来,就等他伐木回来了。
他见手机的闪烁灯一直亮,想起白天去买东西急着付款,手指一划,把信息给划了下去,这会才想起还有短信没看。
他点开信息,有三条信息,名字都是葛兰兰。
“唐叔叔,真的不好意思又来打搅您,我妈……”
看完短信,唐三胖猛地站了起来,心咯噔咯噔直跳。
……
何大进回到屋里却没有看到唐三胖,厅堂下还用柴火煮着一壶水,揭开盖子一看,水都快煮没了。
“三胖?三胖?”何大进叫了几声,没人应声。他心里急,这会不见人更急。
宋金提醒说:“手机啊。”
“哦哦。”何大进摸出手机,左右看看,说,“咋用?”
宋金接过来看看,摁了摁屏幕,没有任何东西,连按键都没有,跟他的老人机完全不一样,老人机多好用啊,小小的屏幕配上大大的按键。他骂道:“什么破玩意。”
他翻了一圈手机,看见一侧有按钮,正要按,何大进急忙说:“别瞎摁,坏了怎么办?”
“不瞎摁你正经摁能摁出号码来啊?”宋金不管,一摁,屏幕亮了。他看着屏幕上的图片,也不知道是哪里草长莺飞的地方,说,“这地方真漂亮。”
何大进说:“瞧什么啊,快打电话。”
宋金点点屏幕,依旧是风景图,不过屏幕上倒是出现了几个字——滑屏解锁。
滑屏?怎么滑?
宋金努力回想孙子们玩手机的模样,在屏幕上瞎戳,屏幕依旧提醒——滑屏解锁。
——一般人的手机要么上指纹锁要么图案解锁要么密码解锁,像这种滑屏解锁的,孙子们绝对不会用。
然而宋金不知道。
他顿时恼怒,他就不信打不了电话。他戳戳戳,滑滑……嗯?解开了。
出现的是一个个小方框图标,方框下面是各种奇怪的名字,就是没看见电话簿这三个字。
何大进指了指右下角那个图标,说:“这是电话本吧。”
虽然图标没名字,但是何大进一眼就认出这是电话的模样。宋金试着一点,看见最上头有个未接来电,署名是三胖一号。
估计就是刚才唐三胖打何大进电话时的号码了。
他一点,页面跳转,进入了拨号界面。
听见那“嘟”声响起,宋金和何大进长长松了一口气,不容易啊。
何大进更加嫌弃说:“太难了,还不如我们村里老头用的小砖头呢,可好用了。”
宋金也喜欢老人机啊,被打劫还能当砖头使呢。
“喂?大进哥?”
电话那头传来唐三胖的声音,何大进叫了声“三胖”,还没提钱的事,唐三胖就焦急说:“我现在有急事要办,办完就回去,不用等我。”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何大进听着“嘟嘟”声,也不好意思再给他打,三胖说要办急事,他还找他借钱,这不好。等他回来再说吧。
宋金微微眯眼,说:“何大进,要不你来拍视频赚钱吧。”
“走开走开,我去给三胖做桌子。”
“倔驴。”宋金继续捣鼓自己的摄像机,不过三胖有什么急事出去了?
……
唐三胖很晚才回来,何大进都把桌子做好了。
回来后的唐三胖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进门就去了屋里,躺下休息。宋金抱着自己的摄像机进来,问:“你去哪了三胖?”
“去了一趟市区。”
“走路来回?”
“是啊。”
宋金问:“为什么不坐车?”
唐三胖说:“这里偏远,我怕次数多了惹人注意,毕竟我这么惹眼。”
一会何大进进来,问:“去哪了?什么急事,要你大进哥帮忙吗?”
唐三胖笑笑:“不用,都办好了。”他一会想起来,问,“大进哥你打我电话干嘛?”
何大进搓搓衣角,他家里是穷,但从小到大就没跟人借过钱,再苦再难,都是自己硬抗下来的。他说:“我……我想跟你借点钱……”
唐三胖一顿,问:“多少?”
“六千。”
唐三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窘迫无比,说:“我……我手上只有六百了……”
宋金吃了一惊,说:“你钱呢?你该不会是被人诈骗了吧?报警啊!”
“不是,金哥你别激动。”唐三胖说,“我有个朋友得了病,需要动手术,大手术,我就把钱都汇过去了……”
宋金问:“那什么时候还?”
唐三胖挠挠头:“不用她还。”
宋金吃了一惊,跳起来:“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六百多……”
宋金差点没给他一拳头:“你汇了多少?”
“三十万……”
“……”
宋金想吐血,何大进一直没说什么,只是心里难受得很。
唐三胖没钱借给自己,那还能找谁借?果园要交回去了……他的果园……要没了。
唐三胖又说:“没事啊,我有退休金的,虽然不多,但我们不会饿死的。”
宋金说:“你大进哥的果园要交租赁金,不交的话……”
“宋金。”何大进打断他的话,对唐三胖说,“没事,你朋友得了重病吧,需要那么多钱。”
“嗯。”唐三胖没再继续说他这朋友的病情,但刚才他打断宋金的话,明显是有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
何大进出门想法子去赚钱了,唯一能快速有收入的就是桃子,可是城管最近查得严,太危险了,弄不好血本无归。偏市场的摊位都租满了,否则弄个摊位也好啊。
他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一筹莫展,伸手摸烟,又想起没有烟杆子。
“唉。”
“叹什么气呢。”
声音耳熟,何大进偏头看,正是他的小舅子。
资深抽烟人庞古道一看就知道他犯烟瘾了,从口袋里拿了烟出来递给他,说:“你烟瘾大吗?可别像你爸那样,他烟瘾可大了。”
何大进接过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他突然想到可以跟他借钱,说:“小舅……舅舅,我……我爸……”他说得都要咬舌头了,这什么破关系,“我不想让我爸的果园被收走,但我身上没钱,能不能……跟你……跟您借点。我会还的!”
庞古道很意外地看着他,说:“这果园值不了几个钱啊,还那么辛苦。等这一茬的桃子李子过去了,得好久果园才有果子打,不划算。”
“没有什么划算不划算的,我想要这个果园。”
庞古道把一支烟吸完了,才说:“我就说你们是亲生父子,要不怎么连脾气都一样。当年我姐拉着我的手,让我劝劝你爸,把果山还给镇上。你爸不肯,说上面每一个树坑都是他跟我姐一块刨的。”
他说的这些,何大进当然最清楚。
只是庞古道不知道,当年他早就知道月仙得了重病,但她不知道。医生建议放弃治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他记得月仙说过,想要自己种片园子,每个季节都有新鲜的果子吃。
但那时他忙着打长工、打短工、做零活、要种地,没有那样的闲情。
可再不做,就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毅然去盘了三座果山,去挖土,捡石头,刨树坑。他让她在家里歇着,她却非要过来,哪怕是铲一勺土,捡一个石头,也要和他一起。
后来,她病发了。
没能等果树长大,她就走了。
“唉。”庞古道说,“说起来你爸也傻,我姐得病那么多年,他却不知道。要不是那次我堵车晚了你爸一步去医院拿报告,你爸最后也不会知道。”
何大进猛地愣神。
他所知道的“早就得病”,其实并不早?
他忽然想起来,那几年她的桌上总放着几瓶药,他问那是什么,她说是保健品。他不认字,以为真是保健品,毕竟村里常来一些人,给老头老太卖这些。
不知是因为他太过信她,还是因为他不关心她,所以直到最后,他还以为那真的是保健品。
多年后得知真相的何大进,眼睛已经赤红。
如果他认字,哪怕认识几个,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她怎么能瞒得了他。
烟已经快烧没了,何大进就这么拿着烟,让它一点一点地燃烧。那火的灼热渐渐熏手,也灼烧着他的心。
难以言喻的痛,还有无法改变的真相。
都像锐利刀锋,割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