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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衣!虽然年纪小了很多, 但沈漠一眼就认出马上的少年就是谈衣。“玄梦之境”映照出的是入梦者心中最难忘的记忆, 有可能是最美好的, 也有可能是最不愿面对的。但无论如何, 入梦者必定是安全的。
沈漠渐渐站直身体,心中紧绷的某处松了下来。他看着谈衣这副青涩少年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原来谈衣十四岁的时候, 竟是这个模样?
虽然在发愣, 沈漠看上去依然是板着张脸宛如冰块,平时门下弟子见到他这副样子总是退避三尺, 但谈衣却不是。
谈衣笑吟吟地看着沈漠, 既着恼也不害怕,一个翻身下马,摸着下巴光明正大地打量沈漠, 说道,“看小师兄的衣服,应该是苍岚山门下的弟子吧。”
沈漠点点头。谈衣笑道, “小师兄可是迷了路?这片林子不好走,我这就送你出去。”
沈漠不置可否,谈衣已经自动将他的反应归结为默认,十分好脾气地牵着马给沈漠领路。
新雨过后,林中土地有些泥泞, 沈漠却穿着双雪白的靴子, 谈衣看了一眼, 皱了皱眉停下来, 拍拍自己的马,对沈漠说道,“此处路不大好,小师兄要不要上马?”
谈衣表情诚恳无半分恶意,满脸的怜香惜玉之色。
第一次被“怜香惜玉”的沈漠眼角却抽了抽,想到谈衣现在的年纪,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不必了。”
“好吧。”谈衣不勉强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牵起沈漠的手继续往前走,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顺理成章。
沈漠顿时僵硬了身子。十四岁少年的手掌还并不宽厚,纤细而温热的手指轻轻搭在沈漠的指尖,不轻也不重地拉着他一步步往前走,走得十分认真。
沈漠一时有些恍惚,忽地又有些窒闷。若是平常的谈衣也就罢了,但此时的谈衣至多才十三四岁,这种亲密动作就能做得如此熟练,可见平时没少做这种事,也不知他从几岁开始就如此地……
沈漠心中复杂难言,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又感到十分憋闷地不好计较。
忽然,谈衣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向旁边滑倒,差点跌进泥里,沈漠连忙伸手拉住他。
谈衣险险站稳,表情顿时严肃了,转头对沈漠说道,“小师兄,这里路真的不好,你还是上马去吧,若是你滑到了可怎么好。”语气十足的关切与怜爱。
沈漠额角青筋抽得几乎麻木。才区区十三四岁,他根本想不通谈衣是以什么心态这么锲而不舍地“怜惜”一位比他年长许多的男人。沈漠决定放弃思考,拉着谈衣的手一个用力,把比他矮一个头都不止的小谈衣提起来,两手夹住他腋下,轻松举起。
“咦?!”谈衣身体忽然凌空,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眼睛睁得大大的,“咦咦!”
沈漠面无表情地举着谈衣把他放到马上,冷淡道,“坐好。”
沈漠是苍岚山大师兄,板下脸的威严不容小觑,此时谈衣毕竟还小,马上就噤声了,不敢再啰嗦。
沈漠这才有些满意。
谈衣暂时不敢和沈漠搭话,但他本性好动活泼,马上又有了新乐子。森林里各种细小动物众多,不时就有几只从树上跳到树下,谈衣看得有趣,伸手东抓一把西逗一下,玩得不亦乐乎,结果惹怒了一只大黄鼠,吱吱叫地向着他门面冲过来,谈衣被吓了一跳,歪着身子从马上掉下来,沈漠连忙伸手去接。
谈衣滚进了沈漠怀里,沈漠还惊魂未定。他朝旁边还虎视眈眈的黄鼠瞪了一眼,黄鼠顿时吓得炸毛,叽叽叽叽地跑远。
“你就不能安分点!”沈漠把住谈衣的脉搏,玄梦之境是真身入梦,谈衣的伤虽然看不出来,却并不是真的痊愈了,很有可能会因为梦中的意外而加剧伤口。
在他凝神探脉的时候,脸上忽然被人轻佻地刮了一下,谈衣嘻嘻说道,“小师兄果然是人美心善。”
那一下的突袭快而轻,宛如羽毛轻轻擦过,等沈漠意识到,谈衣早已经收回了手。
沈漠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谈衣整个丢出去。谈衣却早就抢先一步勾住了他脖子,看着沈漠微微发红的脸颊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忘调笑一句,“小师兄脸皮真薄”,十足天生的小流氓样。
沈漠深深呼吸一口气,把谈衣扔回马上,紧绷着脸,打定主意不再管他的任何事,也不要和他再多说一句话。
谈衣乐呵呵地坐在马上,不着调地没话找话,彻底暴露了本性。他一会儿问小师兄今年几岁、有十五了没有,一会儿感慨哪方水土才养得出小师兄这么俊俏水灵的人物,沈漠通通当作没听见,只管一步一步走路。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得不到回应,谈衣慢慢消停了,不再叽里咕噜地说话。沈漠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多久,他身旁又响起了吚吚呜呜的竹笛音。
竹笛声原本清越,吹起的调子却十分婉转,宛如江南岸边吟唱的歌谣,一点一滴吹起人心底的阵阵波澜。
谈衣两指夹着一片翠绿的竹叶抵在唇边,低垂着眼睫吹着小曲,笛音回荡在小雨过后的树林之间,有水珠不时滴落下来。沈漠静静地看着,心底忽然柔软地不可思议。
“好听吗?小师兄。”谈衣笑眯眯地叫他,眼中跃动着明媚的光。
透过他此时尚带青涩的容颜,沈漠依稀仿佛看到了多年后谈衣的模样,青涩与成熟的两张面孔交叠在一起,又不断地来回变换,他好似迷了眼,愣愣地站着,各种酸甜麻涩在心底交织,让他无力抵抗,无法抵抗……
这时,一声鸟啼尖锐地响起,划破长空,沈漠如梦初醒。
谈衣抬头望去,吹了声口哨,那只鸟立马向他飞来,停在手臂上。
谈衣从鸟爪处拿出一个小纸条,看了两眼就眉头直皱,“师娘让我回去了。”
师娘?沈漠心中一动,谈衣修魔,他的师娘会是谁?
“一定是丝丝那丫头,又和师娘告状了。”谈衣唉声叹气。
“丝丝?”沈漠忽然开口,眼神飘忽,袖子里的手不自觉蜷了蜷,“丝丝……是谁?”
“丝丝啊,是我师妹,整天缠着我,”谈衣口气十分嫌弃,眼里却带着宠溺,嘴角微微扬起,“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沈漠不说话了,充盈的心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想再问几句,谈衣已经兴致勃勃地说起话来。
一开始沈漠心中还在意着“丝丝”,后来被谈衣影响着,他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谈衣越说越多,说起师傅师娘,说起师兄师弟,说起他在门派中的种种趣事。讲述这些人事的时候,谈衣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生动,眉宇间神采飞扬,任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快乐与满足。
沈漠静静听了一路,由一开始的愉悦渐渐生出几分隐隐的担忧。他知道,这一定是谈衣最美好的记忆,虽然他嘴上诸多抱怨,可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快乐掩也掩不住。
但是——他嘴里的那个美好的门派绝对和他如今修的道无关。
为什么最后会去修魔?沈漠看着谈衣笑眯眯的模样,忽然有点不忍心告诉他,这都是假的。
美好的回忆——也代表着这些记忆已经逝去。那么这些年来,谈衣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出了森林,谈衣还嘀嘀咕咕地说着师娘真是的,沈漠看着他,恍然觉得他的面目似乎模糊了。虽然他们站在一起,却像隔了一条跨不过的河流,谈衣与他的回忆在一起,在水流的那边,而他过不去。
分别前,谈衣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沈漠怀里,然后就跃到马上,笑嘻嘻地说,“方便小师兄睹物思人。”
沈漠摸到一块温凉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快玉佩。
又是玉佩。沈漠失笑,转瞬想起他应该让谈衣从梦中醒来,忙追上去。
谈衣骑着马跑出几步,忽地想到什么拍了下脑袋,回眸冲沈漠一笑,“我叫谈衣,是珞华派弟子。小师兄,你可别忘了我。”
珞华派?沈漠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一下子却无法想起,谈衣已经越跑越远。
忽然,沈漠猛地睁大了眼睛,珞华派,那是……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沈漠待要再追上去,面前的景物突然扭曲起来,连同那纵马的少年一起慢慢消失了。
所有的景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扭成一团,一阵眩晕过后,沈漠再次看到了谈衣,但却已不是那个恣意笑着的少年。
阴沉的天空被撕开一道裂口,源源不断的黑气从裂缝中涌出,谈衣的身上也满是黑气。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身穿红衣的尸体,远处还有一小撮人正惊恐地看着这边。
一名弟子扑过来,紧紧抱住谈衣的腰,哀哀戚戚地叫着“师兄”。谈衣的眼中红光一闪,紧跟着手动了动,拔出了腰间的剑,调转剑尖,指向那名弟子。
沈漠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急忙冲过去,他还记得谈衣提起他的师兄师弟时是怎么样地开心,他不可能忽然就要杀死自己的师弟。沈漠冲得很快,但在他即将碰到谈衣的时候,他的身体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他碰不到他了。
沈漠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他就听到了剑刃刺入身体的沉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