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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渐渐升高,又渐渐西落。
云舒一个人策马奔驰在去往陆家堡的路上。
她不用担心会走岔路,因为黑锦绣是一匹上等好马,而一匹马能称得上为上等马,一个不可或缺的能力就是一定要识途认路。
离开项寻已经一日有余了,她也有一日没有进食。其实黑锦绣的马鞍下面有一个包裹,里面放了不少糕点,是刘小别从陆家堡带出来的,这不同于之前楼煜文胡乱买来的那些,陆家堡的糕点,样式可爱,口感酥甜,而且都是按照云舒的口味定制的,她应该喜欢。她知道这个包裹的存在,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她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吃,这或者是一种自我惩罚,身体的饥饿或许可以缓解内心的郁结,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也是个奇怪的想法。
可惜这个奇怪的想法并没有坚持多久,空着肚子又接连奔波,她有些眼冒金星,一不留神便虚弱地堕下马来。黑锦绣停下了奔驰的步伐,乖乖地停在她的身旁,虚虚幻幻中,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像她走来,一身黑衣,带着个破皮帽子,太模糊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模样,便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身边是那个她昏睡前看到的人,因为他的破皮帽子很容易认,除了这个她认不出别的来了,因为这个人把帽檐拉的很低,衣领又扯得很高,根本不给你机会看他的样子。
昏睡中的她就好像一只受伤的小鸽子,扶在他胸前,隐隐地他可以看到她雪白的脖颈,忽然她的脖颈动了动,醒了过来,他慌忙将她扶正,离开了自己的怀抱,所以云舒并不知道自己被一个古怪的男人看了一路。
“你是谁?”这是对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反应,尤其是她发现拉着马车的马还是黑锦绣,去往的方向还是陆家堡,这个人好像知道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他把衣领又拉高了一些,梗了一下,声音略带沙哑,道:“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你太虚弱了,再不想办法填饱肚子,会死在去陆家堡的路上!”他从怀里拿出了两个馒头,递到她的眼前,道:“渴的话我还有水!”
她眼神朦胧,嘴角浅笑,接过馒头喜滋滋吃了起来,她有些急促,果然还是被噎到了,样子憋得很是难受,好像下一刻就要归天了。男人连忙从身后拿出牛皮水袋,还没来得及递给她,却不成想自己头上的破皮帽子就忽得被人扯了下来,果然这只不过是云舒的一个小聪明。男人的面容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便没有刻意的躲闪,两个人四目相对后,她不禁失望了起来。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这么奇怪,好像生怕会被识穿了身份一样?
男人发现自己上当了,却也并没有生气,依旧把牛皮水袋递到了她的面前,沙哑地问道:“还需要吗?”
云舒依旧接了过来,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擦了擦嘴角,忽然觉得很是畅快,却还是觉得怪异的很,于是问道:“咱们认识吗?”
男人摇了摇头。
“既然不认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打扮的好像生怕我会识破你一样?这个破皮帽子不适合你,你长得还是挺俊的!”云舒的口气好像在说笑,但是却也是事实。男人脸部的轮廓很鲜明,泛着玉石一般温润的光泽,眼皮低垂着看不清眼睛,可鼻子却很挺拔,颔着下巴样子有些沉思,又有些迟疑。
“这就是我日常的样子,不是因为任何人!”男人回答得很淡然,因为他确实在陈述一个事实,说真话的人自然比说假话的很从容很多。
“那你叫什么名字?”云舒的好奇心从来没有消失过,也从来没给她带来过好运气,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秉承着有问题一定要问出来,有事情一定要搞清楚这一大人生宗旨。
男人却依旧摇了摇头,淡定温和,道:“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不单单是云舒,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个疑问。
“一个没有人生的人,没有名字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有问必答,但是回答的似乎也都没有什么用,只会让云舒越来越糊涂。
一个没有人生的人,真的会存在这样的一种人吗?
两个人再也没有了多余的交流。他对她的事情没有兴趣,而她对他虽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但也知道应该问不出什么东西,更何况对一个陌生人,打听得再清楚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们在马车里又过了几个日夜,男人很讲究,云舒夜里休息的时候,他就会在车外对付一晚上,后来馒头吃光了,他们也开始吃包裹里面的糕点。那时候男人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也不用苦了自己跟我啃馒头了!”他语声虽仍冰冰冷冷,但却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关切之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云舒却只是简单的回道:“那什么破糕点明明难吃死了!还是你的馒头好吃!”
这或许算得上最愉快的交流,虽然匆匆一过。
就这样终于渐渐行近陆家堡范围,男人跳下车,将马车牵至大道旁,拴好缰绳,回身掀起车帐,却发现云舒埋着头隐隐地哭泣。
男人木立不动,垂着眼皮望着她,过了半晌,才问道:“你哭什么?”
云舒摇头道:“没什么!”
男人跳上了马车,平静地坐在她的身边,淡淡地说道:“你心里必定有些伤心之事。”
他这句话不说也还罢了,一说出来,更是触动了云舒的心事,她忍不住又自掩面痛哭了起来。
男人凝目瞧了她半晌,突然长叹道:“你真可怜……”云舒一怔,一下子冷凝了气息,大声道:“谁可怜?我为什么可怜?你一个没有人生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可怜?”
男人把那破皮帽子盖在了她的头上,道:“看来你比我更适合这顶帽子!我自己的悲哀我愿意承认,你却只想把所有都隐藏起来。你嘴里越是不承认,我便越是觉得你可怜。”
云舒怔了半晌,突然狂笑道:“我有什么可怜的?我年轻,我漂亮,我有钱,我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你认识我吗?你是疯子吧,才会认为我可怜!我吃的是精巧的糕点,你却只有脏兮兮的馒头,随便问个路人,都能看出来,我和你谁比较可怜!”
男人冷冷道:“你外表看来虽然幸福,其实心头却充满痛苦,你外表看来虽拥有一切,但你却得不到你最最想要之物。你的心中有悲哀有执念,越是想掩盖你就越不会如愿。”
云舒又怔了半晌,拼命摇头道:“不对不对!你错了,大错特错的!一千个错,一万个错,每一个字都是错的!”
男人却并不准备就此住口,他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陌生人而言,他现在的话已经非常的无礼了吗?“你外表看来很坚强,好像一切都不在乎,其实你心里却最是软弱,你想对每个人好,但你不得不承认,你根本不可能顾及到所有人的感受。”他轻叹一声,接道:“可怜的姑娘,别总是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你要学着放弃,由着他们自己过活或者去死。”
云舒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竟听呆了。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从这个角度站出来同情她,了解她,但是明明他们并不相识,他却好像一个影子一样,知道她的一切。他虽然没有挑明,但却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
她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不是云展、不是陆羽甚至不是项寻,而是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她有些激动,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个人的身份。男人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终于昂起头,抬起了眼皮。
他的眼睛不大,眼神却好像刀锋一样又锐又冷,但又似乎充满了对世间所有人的了解,充满了一种动人的,成熟的智慧。只是这双眼睛,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她忽然又是想不起来了。她仰首凝注着他,又是良久,在脑子里一阵寻找,终究还是无奈地放弃了,笑道:“没想到我竟意外的得到了一个知己!谢谢你!”
男人转过头,不接触她的目光,喃喃道:“你先别忙着感谢我!我来这里接你,是接到的命令,请你去见一个人!”
其实这点云舒早也就猜到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一个闲人会突然出现,然后突然就可以一路同行。不过不管他受何人的命令,她只觉得他都是个有自我的人,虽然他说自己并没有人生。
她眨着眼睛,心中没有一丝的恐惧和不安,笑道:“什么人?”
“贝衣灵!”男人侧过头望向车窗外,目光遥注远方,叹息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名字,叫……”
“鬼奴是吗?”云舒的声音有些俏皮,好像正为自己发现了小秘密而窃喜。
男人一愣,目光突然收回,笔直地望着她,这双目光此刻又变得像刀一样,闪动着可怕的光芒。云舒却不害怕,也未回避,只是不住道:“我有没有猜对?你快说,快说呀!”
男人点了点头!云舒如获至宝,拍着手欢呼道:“原来鬼奴长这样呀!我说你的眼睛好熟悉,原来就是十绝岛的假骆千行!你干嘛要假扮他,你可比他好太多了!”
鬼奴目中现出一丝狞恶的笑意,接道:“你觉得我好?”
云舒欢快地点了点头,拍手笑道:“他是个小偷,一个很喜欢偷东西的人!你自然比他强上千倍百倍!”
鬼奴凝目瞧着她,嘴角微带笑容。她却忽然顿足道:“只可惜他名字比你好听太多了!哪有人叫什么鬼奴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实名字!”
鬼奴沉吟半晌,缓缓道:“我没有名字!”
“为什么?”
鬼奴颔首道:“登鸾老叟有很多弟子,能活下来的人中,只有有用的人才配拥有名字,而我刚巧是没用的那一拨!”
原来他也是登鸾老叟的弟子,难怪会是贝衣灵的人!云舒又惊,又喜,又恼,跺足道:“你胡说什么?凭什么被别人定性为有用还是没用!你并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你比很多很多人都厉害!”
鬼奴木然地呆了半晌,轻声道:“谢谢你!”
云舒皱沉思良久,方自展颜一笑,道:“方才我谢你,现在你谢我,咱们就算扯平了!那进城吧!贝姐姐说在什么地方等我了吗?”
鬼奴只是冷眼瞧着她,脸上又似已结起了一层冰来,此刻干“咳”了声,沉声道:“她会和陆羽成亲,他们两人的目的我想你也清楚,你真要见她?”
云舒俏笑着反问道:“这不是你接到的命令吗?怎么你反而要问我?”
“我也可以给你机会拒绝!”
都说鬼奴是天下人的鬼,贝衣灵一个人的奴!此时却给了别人另一种选择,他在违抗贝衣灵的命令吗?
二人相对而望,又自默然半晌。云舒却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陆家堡?”
鬼奴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奴才,习惯了只听结果不问原因。
他跳下了马车,又回身掀起车帐,牵引云舒下车,道:“那便先进城吧!前方就是陆家堡范围,黑锦绣太扎眼了!我们徒步的话,目标比较小,不过你要辛苦一些!”
云舒笑道:“你还怪仔细的,所以再也不要说自己没有用!如果可以的话,放弃这个什么鬼奴不鬼奴的名字,你是可以有自己的人生的。”
鬼奴低头望着足下,道:“有命活下来的话,我会考虑的!”
二人并肩同行,缓缓向城中走去。夕阳西下,衬托出奇怪的相衬之美。或许他们不是去追寻死亡的秘密,而是去追寻生命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