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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和新后一起入宫的是贵妃唐怡光,德妃花芷容,以及四妃之外,封号为玉妃的简雪。
诸般封后礼仪都已装备得差不多,昆京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披绸挂红,尤其在摄政王府外门至皇宫那短短一截路上,更是日夜赶工搭建彩幄十里,花景处处,粉艳争春皆是皇家风流。
因为花景太多,宫中急着赶在大婚日子之前搭建完毕,负责此次搭建的司礼监便在外面的人市上招收工奴,人市上汉子们排成一排,被那些散发着尿骚气味的太监们掰牙齿敲背脊,看动物似的一番盘弄,饶是如此小工们仍旧趋之若鹜——皇家招工,吃穿工钱都很不错,说起来也荣耀。
这天清晨蒙蒙亮,司礼监赵公公又去了人市,路上遇见摄政王府的管家,一起结伴去选工人,选了一会选好了十个人,正要带走,赵公公忽然瞅见角落里一个少年。
黑黑壮壮,眉目精悍,脸上还有道疤,一脸的风尘污脏,衣服穿得已经看不清颜色,也就是个人市上常见的落魄潦倒汉子。
唯一奇怪的就是他背上负着的一根鞭子——黑色,缠着铁丝,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只是鞭子不都该缠在腰间,他怎么却背在背上?
赵公公起了好奇心,过去问:“你这鞭子怎么背着?”
那少年抬起头来,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脸上眸子出奇的亮,那目光野兽似的,看得赵公公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然而那少年瞬间就敛了目光,哑声问:“要小工么?”
赵公公摇摇头,他要的十个人已经满了,那少年见他摇头,立即转过头去不理不睬。
赵公公倒起了兴趣,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伸手去拉他背上鞭子,那孩子霍然转头,手指一动!
好在他身边一个人,眼疾手快的赶紧将赵公公一拉,赔笑道:“公公你别摸这小子的鞭子,我认识他,前几天他在护国寺卖艺,给一群流氓截住了揍个半死,都以为是个软蛋,谁知道给人碰了一下鞭子,翻过身来便揍断了那几个人的腿,所以他人你尽可碰得,鞭子碰不得。”
赵公公听得有趣,笑道:“什么宝贝,这么稀罕的。”说归说,倒也没有再去摸,那少年手指缓缓放开,赵公公瞅着他,觉得这孩子筋骨看起来很不错,一定是个好小工,想了想道:“跟我去做工么?”
那少年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道:“哪里?”
“皇宫!”赵公公满以为这孩子要喜笑颜开,谁知道那少年立即摇头,“不去!”
赵公公呛了一下,回头对身侧王府管家道:“老李,你看这犟驴子,有意思呢,你摄政王府不是也需要人吗?问他去不去?”
一句“摄政王府”,立即引得那少年霍然抬头,疾声道:“去!”
两人都怔了怔,赵公公自嘲的笑了笑,道:“一个外地流浪汉子,也知道皇宫不如摄政王府咯……”他拍拍那少年的肩,道:“以后若是王府的活做完了,也可以来宫里做杂役的,我时常来人市,我姓赵。”
那少年抬起头,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一个多月流浪生涯,这是第一个对他表示善意的人,少年因尘世风霜磨折而越发冷而凶狠的眸光,微微柔软了一丝。
这少年,自然是小七。
负鞭而去,流浪天涯,等着孟扶摇那一顿鞭子,不找到她永不能回归的小七。
小七那日被战北野赶走,站在渝山之上,天下茫茫之大,不知其所往,他先在国内找,然而随着战北野动用大批人力都一无所获,他开始将目光投向他国,简单的人有简单的思维,而简单的思维往往能直击中心,小七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大瀚的邻国轩辕。
找人,自然要从近的地方找起,至于进入轩辕花费了他多少功夫和心神,那也不必一一提起了,他负气而走时,根本没有想到盘缠什么的,进入轩辕后,很快身无分文,流浪乞讨偷菜地混日子混着到了昆京——他觉得,孟扶摇是个皇族惹事精,最喜欢在人家国都生乱,昆京一定要去。
没有银子,还要吃饭,于是居家旅行打工出游之必备招数派上用场,他只好去卖艺,卖艺最合适的地方只有护国寺,终于在那里,他得到了“认字神兔”的消息。
小七没见过元宝大人,却听战北野说过这只牛叉哄哄的神鼠,久仰大名缘悭一面,如今一听闹市上的人绘声绘色谈起“你妈神对”,立即就想起了元宝大人。
接下来就好办了,元宝大人在哪里,孟扶摇自然在哪里,它被小郡主收为宠物,孟扶摇就在摄政王府。
小七确认这个消息的时候,长长吐出口气……两个多月的流浪,从大瀚到轩辕,他不再是瀚朝新贵,不再是御前红人,不再是黑风骑中因为他年纪小性子烈而个个让他三分的小七统领,不再是新朝建立后人人捧场个个谄媚的“七将军”,他只是待罪的、流浪的、背负着鞭子、用自己双脚日夜兼程走遍天下的平民,两个多月时间,他被雨淋过被雪盖过,没日没夜赶路累病过,走夜路掉下山崖过,没东西吃偷菜地被人家用狗撵过,那都是苦的痛的疲倦的难堪的,然而最终都咬一咬牙,爬起来伤痕累累再走,第一次偷菜地被主人骂时他还伤心难受了好久,偷到最后就完全熟练了,胳膊下塞着老玉米棒子,一边啃一边夹住人家追出来的狗,肩膀一错便扭断了脖子,剥了皮好歹一顿牙祭。
那都不是最难熬的。
难熬的是寂寞,被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寂寞。
荒山野岭夜宿,一个人细长的影子对着一堆冷清的篝火,听远处山巅上野狼对月悠长的嚎叫,一声声在空谷中荡开来,他胸中也荡出一般的凶猛和野性的共鸣,也想那么奔出去,对着月,伸直了脖颈长长的吼一声,吼人世苍凉,吼身为不溶于群的孤狼的寂寞。
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样。
他是狼孩。
自幼父母双亡,被叔叔扔在了大山里,一只母狼领养了他,他以为那就是他的娘,他喝它乳汁,跟它捕猎,和自己的狼兄弟们抱一起打滚,大雪天伏在雪下找兔子,赤脚在雪地上印上比狼兄弟还快的足迹,月亮圆的时候嚎一嗓子,透彻心肺的痛快。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他被一个猎人发现,老猎人捡回了他,教他吃饭教他说话——他一开始只吃生肉只会嚎。
学会了吃饭说话人类基本礼节,老猎人去世了,猎人的儿子再次扔了他——这个狼小子桀骜不逊,看人的眼睛狼似的,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这句话他隔着门缝听见,不过漠然的转身再回到大山,找他那群狼亲戚,老母狼已经死于猎人之手,昔日一起打滚的狼兄弟已经长成壮狼,爪子刨着地,敌意的看着他,狺狺低咆。
于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
无论人或狼,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他终究是一个流浪儿,被人类捡回后,山野里最后驱驰的自由都被剥夺。
后来他遇上战北野。
遇上狼一般昼伏夜出疾掠如风凶悍而又不失诡诈的黑风骑。
他有了家,有了主人,那是群狼之首,是将来的永久的王,他像崇拜头狼一般崇拜他,除此之外一切的人都是弱狼。
他是桀骜的小七,全部的精神意志都给了战北野,全部的热血勇猛都给了黑风骑,他目光是直的,像野兽一样眼睛只生在前方,不侧头看不见身周的景色,他也从来不屑于侧头。
于是他犯了这么样一个惨痛的错误,错到他自己都无法面对,这些日子睡下醒来走路洗脸,哪里都晃着战北野那夜的神情和目光,那神色他不会形容,只是想起却会撕心裂肺的后悔,他害怕面对这一刻陌生的撕心裂肺,从此后他不洗脸。
那些夜晚,最难熬的寂寞,风嘶嘶的吼,从火堆的这端掠到那端,带着锋利的冰渣子,一下子就割破了红尘里虚幻的温暖,他在冷去的火堆灰烬旁冻醒,往往要爬起来,爬上最高的山顶,对着大瀚的方向久久张望。
他想,陛下在做着什么呢?纪羽他们一定占据了我的位置守夜了。
这般的想,想念黑风骑,他从没离开过黑风骑这么久,那日子漫长得像一生,这一生里他终于清晰的看见自己——一头因为狼孩身世而敌视世人,在人们的保护中自以为是桀骜着骄傲着的狼。
前十六年他在主人和同伴的容让下,放纵着去恨,大步凶猛的走狼的生涯,从此后他学着做人,从最艰难的地方做起。
小七抿着嘴,扛着自己买的做工工具,背着他那什么都可以碰唯独这个不能动的鞭子,跟着摄政王府的管家,走进了王府。
他以为自己进摄政王府才是最接近孟扶摇的,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错过了更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