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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五年,元月,辽东总兵衙门。
盛大的酒宴并非是因为朝中的喜事,也并非是因为三年来的任何一场军事上的胜利,而是为了给已经滞留在辽东整整三年时间的固城伯陆准践行。
席间,作为最主要人物的陆准却借口方便悄然离席,注意到他的异样,李成梁立马起身,跟随了上去。
此时的李成梁已经和三年前截然不同了,虽然依旧是辽东总兵官的官位,但这官位之前,却加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头衔,左都督、太子太保等等。当然,最为让李成梁骄傲的,还要数大明万历年间第一个军功封授的爵位:宁远伯。
虽然这宁远伯并不是世袭的爵位,但能封爵,追封三代,已经是从地下到天上的改变,足以让李成梁得以光耀门楣,为祖宗添彩了。
能得到这些殊勋,固然有他自己的关系,能征善战四个字,他是一定当得上的。论带兵打仗,比起那位曾经在东南沿海大放神威的戚大将军也敢说是不遑多让。但他自己清楚,如果仅仅靠他自己,这辈子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得到这些,实在是离不开陆准的出力。
要知道,同样战功赫赫的戚继光,现在可还没能封爵。而出道晚了那么多年,军功也未必就真的比戚继光多多少的李成梁,却能够在万历五年的年初被授予爵位,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李成梁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野心勃勃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家伙了,他知道自己是谁手里的车马炮,更知道自己应该听谁的调度。
※※※
陆准转出了大厅,独自在院中坐着,身旁只有李如樟陪伴。
李成梁见状,远远地冲李如樟打手势,让他暂且退下,走上前,对陆准轻声道:“伯爷,怎么?不舒服吗?要不要成梁帮您请郎中来瞧瞧?”
陆准这三年间的表现,也确实让李成梁十分佩服。
李成梁自己之所以带兵打仗很厉害,除了有天赋的原因之外,也还有他出身边镇将门,幼承庭训,且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积累所需的知识了。可以说,他是准备了几十年后,厚积薄发的结果。
然而陆准没有这些,他只是在辽东耳濡目染,看着士兵们操练,看着李成梁指挥一次一次的战斗,渐渐的靠自己的能力学来的。万历三年夏天之后,陆准渐渐开始从李成梁那里慢慢地拿到指挥权。而从万历四年初开始,辽东军的指挥权,实际上就已经是陆准在掌握着了。
临阵的机会多了,冲锋陷阵的次数自然也就越来越多。陆准喜欢身涉险地的毛病也就渐渐的暴露了出来,不说之前,就是现在,他身上也还挂着未愈的伤。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当时的情况可谓是十分凶险。
因此,李成梁才有这一问,满以为他是饮酒过量,影响到了伤口了。
“我没事。”陆准今晚并没有喝多少酒,因此,此时头脑还是清清亮亮的,一点儿都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见李成梁跟过来,便示意他在身边坐下,“你坐吧!明天,我就要启程回京了,有些事情想跟你说一说。”
“是,成梁遵命。”李成梁驯顺的听令,小心而又恭敬地坐在了陆准身旁的位子上,静静地等待着陆准接下来的话。
陆准抬头望了望皎洁的月光,叹口气道:“成梁啊,生在这么个时候,是你我的无奈。”
李成梁不明所以,根本不知道陆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他疑惑的眼神落在陆准的眼中,陆准笑道:“不懂?你不该不懂。如果不是生不逢时,你本不该到了快要知天命的年纪才获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若不是生不逢时,封侯、封公又有何不可?你呢?我敢保证,不管有没有我在朝中为你斡旋,你这辈子能够走到我这一步,也就算是走到头了。而我呢?我本不该那么早就独当一面,本不该早早的就将这副身体折腾成了这副样子,我好歹是正千户的儿子,也应该可以架鹰走马,游戏人间。可那都是如果,现实……难道不是你我的无奈?”
三年来,李成梁立功无数,晋封宁远伯;蓟辽总督杨兆调入京师,任兵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就连被陆准架空,对辽东军政压根儿插不上手的辽东巡抚张学颜也在前不久奉旨入京,荣升协理京营戎政的兵部侍郎了。
但或许是由于陆准这几年来不停的给朝廷提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不可能执行的意见,让内阁烦不胜烦;更有可能是陆准与张居正的关系一再交恶,直到如今张居正如日中天,陆准即将回京,两人之间马上就要图穷匕见的缘故。总之,朝廷对陆准却是吝啬极了。明明知道陆准无论是前敌指挥,亦或是从中调度,沟通朝中和各部打口舌官司,为辽东军筹措粮秣,都功不可没。但直到如今,除了在万历皇帝的坚持之下,给陆准下了一道恩旨,重新封授了爵位,准予世袭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陆准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李成梁最多也就只能想一想,更进一步,和我一样,弄个世袭的伯爵罢了。想要封侯,那真是想瞎了你的好眼了。
李成梁对此不能理解,但他理智的没有发问。
陆准从不吝啬对手下的封赏,更不会在你忠诚的前提下刻意打压。如果到了该为他争取的时候,陆准绝不会含糊。他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你也不用不服气。”陆准笑着说道,“不信邪,你尽管试一试。只要我活着,总会保你周全就是了,不会让哪位大人越过我动了你。”
“成梁谢伯爷,但……成梁相信伯爷会为成梁打点好这些的,成梁只需为伯爷看护好辽东军,其余的,都听伯爷您的吩咐。”
“唔,你倒是不挑。”陆准听罢,摇了摇头。
见他对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兴致缺缺,李成梁便又想起了陆准之前的那句话,心中不禁又担心起来,“伯爷,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为什么突然说那样的话?成梁还是帮您叫郎中来看看吧,您伤在心口附近,不是可以轻忽的地方啊。”
陆准摆手道:“不必了,我的身体,我自然知道,你不必多说。我的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回京之后,会有些小小风波。如果顺利的话,就什么都不会有,不顺利的话……放心,也同样什么都不会有。老话不是常说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祸害,没那么容易死咯。”
陆准的话越是这样说,李成梁就越是觉得心里头很不踏实,但陆准不愿意跟他就这个问题说太多,故而,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得扯开了话题,“伯爷,您刚刚说,是有些事情要交代给成梁。不知是什么事情?您吩咐就是了,成梁一定全盘按照您的吩咐做!”
“唔,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嘱咐。”陆准笑道,“记得我刚来的时候,曾经跟你说过你对辽东战事的看法,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的想法,是不能把任何一方的敌人消灭干净了。养寇自重的想法,我当时还驳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是,伯爷,成梁记得。”李成梁回答道,“那时候,末将初掌辽东军,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这几年过去,感触是越来越深了。无论是西边,还是东边,哪一边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那么容易平定。如果成梁抱着曾经的想法,怕是现在的情况定然会更糟了。伯爷的决策,真可谓是醍醐灌顶。”
“呵,我用不着你跟我说这些!”陆准摇头道,“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现在,我需要你变一变了。”
“什么?”李成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情况不一样了,策略自然不一样。”陆准对他解释道,“我说了,这次回京,会有些麻烦。我固然已经做了准备,然而,还不够!在京城那边安静下来之前,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让朝廷觉得辽东不平,辽东需要你李成梁,辽东需要辽东军。你们就是我的后盾,十二万京营将士也是我的后盾,有你们在,我即便遇到再不好处理的情况,也只会是有惊无险,到底都是安全的。”
“危险……”李成梁犹豫道,“伯爷,如果您确信此次回京会有麻烦,会有危险,那大可不必回去……”
话说到这儿,李成梁自己就先停下来了。
陆准看着他,露出莫名的笑容。
回京不回京,全凭京中的想法,哪里容得陆准自己做主了?他可不想占山为王,他到底还是大明的臣子,是京营的统帅,是禁军的统帅。怎么可能就这么飘在外面,想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其实这一次陆准回去,也并非是内阁张居正的意思,而是万历皇帝自己的意思。
元月,仁圣皇太后陈氏和慈圣皇太后李氏下诏礼部为皇帝选后举行选秀,选定了大婚的人选,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最迟明年就要大婚了。实际上,大婚之后,皇帝就可以算作是成年,顾命大臣就算做样子,也应该将权柄交还给皇帝了,可张居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改革到了关键之处,除非他死了,否则,绝不是说放手就可以轻易放手的。
万历表面上还是一个孩子,但要知道,这个孩子,跟先帝可是截然不同。反而,和他的祖父嘉靖爷实在是像极了。
嘉靖是自学成才,而万历实际上是被人教出来的。从小就学**王之术,这让他对于权力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他不可能任由张居正想怎样就怎样,即便现在的他还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但在某些地方,却还是可以稍稍挣扎一下的。
比如,给陆准世袭爵位。
比如,趁着即将大婚的由头,将陆准召回京城。
没有陆准的日子,皇帝有一种孤单的感觉。没有人敢于冒着得罪张居正、冯保的危险,陪他玩儿了。朝中上下尽是这两位的党羽,皇帝更是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操控的感觉。他当然知道陆准和这两人不对付,也是朝中少有的敢于和他们对着干的浑人。因此,陆准才必须要回来,皇帝需要他,就像当年的嘉靖皇帝需要张璁、桂萼一样。
“伯爷,成梁还是觉得,您要是能不回去,就不要回去了吧?”李成梁试探着劝道。不知道这些还好,就因为是知道了这些,他才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陆准要做的事情,李成梁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陆准苦心营造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到回京之后,一脚将他自己踹进万丈深渊。
张居正、冯保,那样的组合,对上几乎就是无解。朝中那么多的正牌的进士都对他们畏之如虎,不敢与他们争锋,凡是对抗的,通通都被收拾掉了。陆准回去就是为了跟他们对着干,也必须和他们对着干,这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李成梁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能盼着陆准接受他的建议,起码打住他不切实际、十分危险的想法。但陆准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箭在弦上,不让他发是不可能的。
“别担心这些!”陆准站起身来,紧紧盯着李成梁的眼睛说道,“我说过,只要你稳定,京营稳定,就没人动得了我!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真的把我逼急了,那就大不了玉石俱焚。放心,我敢,张太岳不敢。他有他的理想,他肯为他的理想做任何的事情。”
李成梁不能再劝了,他也想不到什么言辞可以劝说陆准。
陆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好了!笑一笑,我刚刚说了,生在这个时候,是你我的无奈。但如果等到子孙辈长起来的时候,还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那就是你我的无能了!我们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麻烦,但起码,要解决掉一部分吧?他们,一定能比我们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