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阳

夕死可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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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确来讲,是已经结束了,因为过程太快……

    随着钟声的尾音落下,床边一男子伸手拔掉了老人的呼吸机和插管,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的事情。

    老人长喘一声,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溅在胸前和被褥上,干枯的嘴唇抿动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风铃吓得埋头在我怀里不敢看,我看得是心里一颤。

    生命真的很短暂,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眼睛一闭,世间万物再无瓜葛。

    我走出屋门,站在客厅里发呆好半天,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突然有点不想在这里呆了,可又找不到借口离开。

    原因是感觉自己很多余,面对一群陌生人,我天生又不爱跟别人搭腔,站在人群里特尴尬。

    奇怪的是,一屋子的人也没有主动和我搭腔的,那些长辈理应问我几句的,却都对我视而不见,这让我更加怀疑两家人有仇。

    没想到几分钟之后就印证了我的猜测。

    只见那三个中年男人和我父亲推搡着朝客厅走来,其中一人情绪异常激动,揪着我父亲的衣领狠狠道:“风狗子,你今天还有脸来这里?”

    父亲沉默不语,任由他们摆布。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虽然老实,但骨子里绝对硬气得很,一如15年前抱着风铃站在檐下,当着众亲戚的面宣布,将弃婴风铃收入门下。

    记得当时几乎所有的亲戚都不同意,都怕沾染到“娃娃坑”的霉运,却被父亲那斩钉截铁般的话语镇住,当天下午就给风铃上了户口。

    父亲和那三个中年男人推搡,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好几个妇女也加入进来,把我父亲围在中间,只能用“上下其手”来形容,我父亲那T恤衫的衣领和衣角都被扯破了,脸上也被抓得一道道红印。

    而我听到最多的两个词就是“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想上前帮把手,可想了想又作罢,毕竟那些都是长辈,我一个晚辈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动手,有点大不敬。

    这时边上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指着我父亲大骂:“你们风家人就是猪狗不如,杀人犯,一窝精神病!”

    “长辈们的事情,你他妈嚷嚷个啥?”我本就在气头无可发泄,听到小伙子这般恶言诋毁,就呛了他一句。

    哪知小伙子的脾气还挺爆,回头怒瞪我一眼,手指都戳到了我的鼻尖上:“你他妈算个几吧!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骂的真是难听。

    这小子带个眼镜,细胳膊细腿儿的,我一只胳膊就够收拾他了,虽然我也很瘦,但山上的人总归是比山下人混实一些的。

    他指着我鼻子还想骂,刚开口就被我抓住了手腕,顺势向侧面一扭,他痛得“操”了一句,没站稳又被我脚下一绊,踉跄摔倒在地。

    真是缺乏教养的孩子!

    可我还没来得及多看那小子一眼,就被父亲一个巴掌打在脸上,很用力的那种,我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耳鸣声阵阵,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长大后,父亲第一次打我。

    风铃在旁边吓得直哭,扑我怀里两眼含泪,好像被打的人是她似的,搞得我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

    我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让父亲这般忍让。

    然而,现场混乱的局面并没有持续下去,就被一个沙哑的声音镇得鸦雀无声。

    “大晚上的,都在吵啥子呀?”

    大家齐刷刷地循声看去,只见老太太扶着卧室门框走出来,下巴上的血迹还未干。

    我心里一咯噔,回光返照?

    老人步履平稳,口齿清晰,走到我父亲跟前问了句:“阿狗,来了呀!”

    父亲木讷地点点头。

    老人又对她大儿子说:“爱民呀,娘饿了,你去包点饺子吧。”

    据说老太太已经瘫痪在床两年了,平时说话都是哼哼哈哈的听不清,此时却能下床走路。

    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回光返照,是器质性病变的晚期病人向亲人诀别的信号。

    我表哥就是学医的,我曾听他说过,有些猝死的人也会出现回光返照现象,比如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竟然一点都不困,这种情况就要小心了。

    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刺耳。

    谁都没有想到,“送天仪式”竟然遭遇回光返照,没有将老人送入天堂。

    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最多持续几个小时,少则几分钟,老太太就会倒下。

    大儿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速冻水饺,老太太坐在茶几边上吃得津津有味,整个过程都没人说一句话。

    等老太太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我父亲率先开口问话:“干娘,时间有限,您有啥要交代的?”

    父亲说话有些直接,不过也有情可原,因为老人出现回光返照时,自己比谁都清楚,会主动找亲人交代后事、诉说未了的夙愿。

    所以有些地方把回光返照现象称为“回阳”,寓意魂魄去阴间报到后,返回阳间来看看。

    老太太放下筷子,用干枯的手抹了一下嘴,想站却没站起来,就这一会儿功夫,口齿也没那么清晰了:“阿狗,干娘知道你想听啥……爱民,咱家亏欠阿狗呀……”

    “亏欠啥?你在说啥呀?他们风家害死了我妹妹,你亲闺女啊!”大儿子爱民情绪很激动,一脚踢翻了边上的凳子。

    我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是一句话都没听懂,感觉上辈人的事情很复杂。

    老太太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怒了,气得手一抖,筷子应声落地:“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是50年前那次叫魂害死……切记……切……”

    话说一半,声音渐弱,老太太头一沉,倒在茶几边上再也没有起来。

    现场再次混乱,众人手忙脚乱,料理老人的后事。

    我听得更迷糊了,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回过神,难道叫魂不仅仅是给小孩儿喊惊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我对迷信之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不信也不质疑。

    可老太太的遗言竟然提及叫魂,那种认真的态度,让我对此有种异样的感觉。

    50前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正沉思,听到父亲在人群中一声怒喝:“我风家不亏欠任何人,不要欺人太甚!你们不信的话,就让干娘自己来说!”

    我听得一愣,让我二奶自己说?

    看来父亲是真的怒了,他想给老太太叫魂!

    在我们当地,流传着一种迷信的风俗,人死去的一炷香内,魂魄尚未离开房间,叫魂可使其说完最后的遗言,俗称“喊愿”。

    具体方法是,取死者衣物系于门梁,魂官站在厅堂北侧,面壁唱阳,活尸手持回门置于天灵盖,和死者手拉手并排躺一起,闭眼对阴。(相关术语,后面再解释。)

    这种叫魂仪式,行话称为“拴衣喊愿”。

    当然了,此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父亲说话终于硬气了,但有点莫名其妙。

    父亲随即朝我大手一挥:“风华,你先出去!”

    “我?哦……”我低哼一句,不明所以。

    其实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呆了,一直找不到借口离开,既然父亲发话让我走,我也没多想什么,拉起风铃就朝门外走。

    没走两步又被父亲喊停了:“风铃,你回来!”

    父亲语气很凝重,风铃看我一眼,乖乖地走了回去,跟着父亲走向内堂。

    我不明白,一屋子的人,父亲为何只让我出去,也不明白他让风铃回去干什么。

    所以我出去后,将门虚掩,并未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