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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氏埋着头,无声的抽泣,没有回答他。
刘嗣超失望的往后一坐,靠在树杆上,怔怔的发呆。
他发觉自己这一刻,心里无力极了。失望和痛苦,肆意的浮显在他的脸上。
游氏没有听见声响,疑惑的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刘嗣超脸上的表情。她吓了一跳,心疼的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刘嗣超的衣袖,“你怎么了?”
刘嗣超好似没有听见,眼睛仍旧无神的直视着前方。
看着他这样,游氏后悔的哭出声来,用手捧住刘嗣超的头,颤抖的吻上他的唇。
可是刘嗣超却没有一点儿反映,与刚才恍若两人。
游氏气馁地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刘嗣超,眼泪止不住的直往外涌。
她不能!
她真的不能。
生活,对她开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玩笑。
她过得并不如意。半路的夫妻,那如从头的强。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要尽力做好他的妻子,这有多难啊!有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是有丈夫的,只因为他死在了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这已经够让她心痛的了,她想随他去了,可她还得代他奉养母亲啊。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女人。她能下地做活,也能节衣缩食,还能不眠不休的整日整夜的纺线,可是,她……
兄嫂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她如意的生活,却给了她无忧的衣食。可是她能说什么?至少,这样她还能给婆母更好的照顾。婆母已经老了,不能再下地干活,她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也再不能纺纱织线,但是有了她的照顾,婆母就能安享晚年。待婆母百年归老之时,她还会给婆母披麻戴孝,尽个媳妇的本分。
可是,她的心有多苦,又有谁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刘嗣超回过神来,看见坐在身边哭得失魂落魄的游氏,温声说道:“别哭了,啊。”
默声流泪的游氏听到刘嗣超的话,如同一道闸门,激地游氏委屈地大哭出声,扑入刘嗣超的怀里肆意的痛哭。
刘嗣超也不劝,待游氏哭痛快了,他才扶起她,用袖口帮她擦了擦脸。
刘嗣超见游氏的头发全散了,一支荷花银簪斜斜地挂在头发上。他伸手取了下来,细细地看着银簪。
“这簪子你还戴着。”
游氏哭道:“这是你,在我入门时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刘嗣超心里难过。这簪子是他猎了两头豹子换来的,也是他送给游氏唯一的首饰。
家里穷,订亲、下聘时给了四匹雪花棉布、四筐粮食,并没有给她自己一样东西。成亲当晚,妻子的头上只戴着自野径的花丛中摘来的小花,他一下子涌出了泪。第二天一早,他入了林子,在那儿守了一天,终于打了两只豹子,他顾不上回家,先去了州县上,换了银簪才往家赶。
他还记得,当他在布满星辰的夜空下回到家时,看见妻子惊喜的脸上泪水涟涟。他还记得,那时环绕在两人周围甜蜜的幸福……
他记得!
他走到了她的身后,将她整齐的发髻打散,亲手给她拢了个不甚好看的发,轻轻的将他怀中带着他体温的银簪插在她的发间……
想到这儿,刘嗣超对着游氏温柔的笑笑,转到她的身后,轻轻地给她梳拢头发,然后将那支簪子慎重地插在她的发间。
游氏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情物了,她不想去擦。
两人慢慢地收拾好了,又呆呆地坐在地上,默默地相对无言。
一只锦鸡突然从两人不远处的矮树枝上飞起,扑腾着、鸣叫着,扑到远处的草丛中再也没了动静。
树下呆坐的两人都看着那锦鸡落下的地方。
半晌,游氏轻声说道:“娘最喜欢这锦鸡毛了。”
这个村子的地少,收成也不多,常常还没到收稻子的时节,家里的米缸就空了。所幸,村周边多树林和草塘,林子里多的是野兽,江湖边多的是飞鸟、走禽,只要人勤快,日子也还能过得宽松。
刘嗣超家里的地最少,收的稻谷也少,每餐只能与芋薯块儿和杂粮合煮了做粥,还不能勉强度日。刘嗣超便常常去林时、湖边设下陷阱,逮些小兔子和野鸭等活货,给母亲和妻子养身体。
刘母喜欢那色彩斑斓的锦鸡,常常收集了锦鸡的毛做些小东西。刘嗣超为孝顺母亲,便常捉了活的锦鸡送给母亲。
刘嗣超站起身来,伸手拉起游氏,对她说道:“走吧。”
游氏突然不舍起来,她多想拉着他再在这儿多呆一会。就一会儿,可是……她还是无言的听从,抬脚跟在刘嗣超地身后。
一道阳光穿过层层叠叠地树叶,直落在游氏的身上,刺得游氏酸痛地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她却想起了昨天晚上听到的谈话。
周涛和周班头喜欢关在家里谈论公事,对游氏从不刻意回避,游氏也懂得规矩,从不在外传话。只是昨晚上两伯侄的谈话有些特别,让游氏不禁听在了心里。
也许是因为她刚才拒绝了刘嗣超,感觉过意不去;也许她真的是很爱刘嗣超,很想关心他;也许她就是一时的松懈,无意识的说了出来。
“你这段时间没做什么事吧?”
刘嗣超警觉的绷紧了神经,只装着无意的问她:“怎么了?”
游氏看着面色突然一沉的刘嗣超,心里一慌,一丝不安在心中慢慢阔散。但她还是顺嘴说道:“你没与你那些退役的兄弟一起做什么吧?现在因为那件劫船案,衙门里查的可凶了。好象是怀疑……”
游氏惊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她忙笑着,故做轻松地对刘嗣超说:“没什么,只要你好好的,就得了。”
随后,她又问起刘嗣超的母亲,“娘,”她发觉现在自己在这样称呼那位老妇人不大合适了,忙又改口。
“大娘身体还健朗吧,我有近两年没见着她老人家了。”
老人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不再见她了,更不接受她的任何好意。无奈之下,她只得辗转拜托史三照料,东西也都托史三转交,只说是他的,不用提她一句。
刘嗣超闷头在前面走着,好一会儿,才回答,“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
游氏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生气,便也不再主动说话。
两个人出了林子,见四周没有人,便一东一西的分开走了。
游氏回到娘家,家里人已经吃过饭,青壮们下地干活去了,只有她的老娘在家里纺木棉线。
木棉的丝短,纺起来耗功夫,可是穷苦的人家身上能穿上件木棉衣服,也是件顶让人得意的事。那就证明,今年家里的收成不错。
游氏本就是借着回娘家的由头回来会刘嗣超的,所以她见家里一切安好,便想早些回家去。
“娘,这是您女婿给您扯的料子,您自己个儿做件好衣裳穿穿。别又给了这个给了那个的,啊!”
老人家年纪大了,只要有点儿好东西,就想给身边的子女、或孙子孙女用。按她的话说,人年纪大了,还花那个钱干嘛。有好的,先紧着给孩子们用。
游氏怕她又给了别人,忙又用从怀里抓了把碎银子,也不细看,用手中的细纱手帕包了塞进老娘怀里。
“这衣料子,您就留着自己用,只把这钱给我哥嫂就行了。他们会看着给侄儿侄女们选料子,做衣裳的。”
老人欣慰的看着闺女,说:“你这是享得女婿的福气啊。你们几姊妹,就只你嫁的最好。看看,女婿从没少过你的吃穿和使用,还常常带了东西回来给我们。劳他费心了!你回去替我谢谢他。”
游氏想起刘嗣超,不由低下头,闷声应是。
老人以为女儿不爱听自己唠叨,笑说:“你也别不爱听,我是你亲娘才和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是说说,又还能说得了几回啊。”
游氏一听,立即抱住老娘,撒娇的闹起来。
“不听不听,娘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老人不再坚持,呵呵笑着,溺爱的拍拍女儿的臂膀。
游氏回到县城自己的家,已经酉时末了。周班头和周涛还没回来,屋里一片冷清。游氏虽不知道这爷俩儿今儿回不回来吃饭,但她还是脱了出门穿的轻绸衫子,麻利的洗了把脸,一挽袖子,进了灶房升火做饭去了。
自游氏嫁过来的第二年,周涛的父亲去世了,后来他母亲改嫁后,再没回来过。周班头将这孩子接来时,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机灵的直往自己身上瞅。她当即喜爱的抱在怀里,爱怜的与他说话。谁知那孩子不大丁点儿大,却古板的很,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就是不喜欢被女人抱着。
后来,她和周班头还说笑过几次。
再后来,周涛渐渐地依恋着游氏,只要见游氏出门,必定会立即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要跟她一起。
再再后来,那孩子长大了,不象小时候那样粘人,却很懂事,会心疼人。
周班头从来不管家里的水缸有没有水,家里的米桶有没有米,粮油缺不缺,游氏也习惯了周班头的不讲究。可是悄悄地,不知何时开始,水缸里的水再没少过,家里的米桶好似能自己变出无数的米来,取用不尽。
她却知道,这些都是那孩子做的!
做好饭,游氏走到院门外朝巷口张望片刻,返身关闭了院门,回了屋。
床上还散着未完成的衣服,那是给那孩子做的。游氏将自己慈母般的爱和关怀用那小小的针,细细的线缝在那衣服里面,只指望这满心的爱护能为他遮挡风寒。
游氏正值青春年少时,日子在等待刘嗣超的煎熬里渡过,后来乍闻噩耗,她伤了心,也伤了身子,再嫁给周班头后,一直也没有孩子。周班头因为前头的媳妇是生孩子时难产死的,所以也怕再见着这样的事,并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反正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大任自有人承担,他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所以他反到觉着就与游氏两人过,也蛮不错的。再加上,自那孩子来了家里,家里更是完美无缺了,俩人就将这侄子当做亲生的,尽心抚养,也算是全了他们做父母的心。
正当游氏静静地一针一线的缝制衣服时,院门外传来周班头叫门的声音。
游氏高兴的站起身来,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正是周班头和已经成年的孩子。
“今日回来的不晚啊,可是没有吃饭?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去摆出来。”她一边关门,一边对已经错身而过的周班头说道:“我今儿回了趟娘家,把你上次给娘买的料子送了回去。”
周班头今日的心情明显很好,脸上挂着淡淡地笑。他听了妻子的话,说:“你把那点心给老人带去没,她上次说好吃的。”
游氏听了,心里很感激。她柔声说:“我走时忘了,那就下次带去吧。”
周班头却回过头来,认真的说:“这天这样热,放时间长了还能吃么。还是自家吃了,下次回去时再买新的吧。”
这时周涛却咦了一声。他停下脚步,把脚从地上挪开,看见二伯母常插在发间的那根银簪被自己踩坏了。
周涛忙捡了起来,一脸的不安。
游氏和周班头也看见了,周班头无所谓的说道:“早让换根好的戴了。算了吧,要你真喜欢,明日拿去铺子里修修看。”
自然,周班头绝不会是那个送簪子去修的人。在他以为,游氏完全可以自己送去,而且别人要想贿赂点儿什么,也比直接把给自己强。
游氏也不以为意,正要伸手去接,周涛对游氏说道:“伯母,让我送去修吧。明日儿我正好去刘记银铺,顺路呢。”
游氏心疼周涛要绕远路,便说:“哎,我这不过是个旧簪子,也不值什么,不用去刘记这样的大铺子修的。你一天忙到晚的,不用为这点事操心。”
周涛却坚持,说:“伯母一直很珍爱这簪子,现在让我踩坏了,我怎么都不安心的。”
游氏愣住了,心里酸酸的。想,这要是自己的孩子该多好啊!
不知周班头是不是也是如此想的,反正他到是很得意的模样。大方地对游氏说道:“你这人真是的。孩子要给你去修,还唠叨个没完。行了,就让孩子弄去。摆饭吧,我都饿坏了。”
周涛听了周班头的话,展颜一笑,将那断簪放入怀中,进了堂屋。
游氏乐呵呵地去了灶房。
第二日,天还未亮,周涛便已经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法了。
游氏见周班头也起了床,也赶紧起来。
周班头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的周涛,对妻子游氏说道:“涛儿也有十六了,你是不是上上心,看看哪家有好闺女,与他相相。”
游氏一听,乐了。
笑说:“怎的?去年我就说要给孩子留意的,偏你说什么还小还小,结果老赵家的三丫头就被别人订去了吧。”
周班头一扭脖子,得意的说:“我的孩子金玉一样,赵家那丫头配不上。我告诉你,论模样,你就比照着东巷的娇妹,论性情,你就比照着扬头家的三丫头。还要孝顺,只要闺女模样、性情好,家世如何我们也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游氏听了一怔,不由笑开了。
这是多难得的啊!自打进了他周家的门,他还是第一回这样与自己说话呢,还有商有量的。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游氏这样想着,真的伸直了脖子朝窗户外看去。
周班头见了问:“干麻呢?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咦!又是一个稀奇。
游氏的脸上尽是开怀的笑容,周班头也意识到那儿不对劲了。
他掩饰的咳咳。
游氏走到他身边,满心感叹的长叹口气。
她的笑容里如同周班头一般,满含着骄傲。吾家有儿初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