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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风中飘荡着血腥的气味。
一只黑色的鸟破雾飞来,在镇口那面大旗上方盘旋转了几下,收敛了翅膀,停在了旗颠上面,它与那旗子上绣的鸟一模一样。
镇外的雾很浓,戴着面甲的马头从雾里挑出来,然后是矫健的马胸,修长而有力的马蹄,骑在马上的人顶盔贯甲,披着血红色的破烂大氅。越来越多的人从那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雾中走来,他们一个个神情冷漠,冰冷的眼神带着死一般的压抑,如同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厉鬼。数百名奴隶跟在这群厉鬼的身后,宛如一条沉默的长龙,大部份都是东夷人。
披着赤色大氅的人旁边走着一匹瘦马,那马瘦得令人心悸,根根肋骨凸现在外,没有人骑它,反而有一个黑精黑瘦的家伙正牵着缰绳帮助它前行,一进入镇子,它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然后有气无力的卧在一片嫩草中默默的啃食着。
奸商乐芈就站在马旁,那些嫩草是他提前命人去云麓山深处寻来,草叶嫩绿如芽,里面伴着的精料大豆是用温水浸泡过的,老马牙齿不好,吃不得生豆。
但凡雇佣军都有些怪脾气,雒国的青狮军团在战后必然会祭祀先烈,具国的红枫军团则会在战前请巫官跳上一阵战舞,霍国的蝎子军团喜欢烧杀掳掠,他们死得很快,就死在乐芈的手中,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雇主愿意雇佣这样的军队,乐芈奉大将军的命令,封锁了蝎子军团驻地,让他们活活饿死在里面,听说,临死之前他们还在互相杀来杀去。
然而,鬼车军团与众不同,他们杀人比谁都狠,却从来不杀敌人以外的人,对着无干的人动上一根手指头,他们也嫌浪费力气,他们就像商人一样付出血水与汗水,换回来生存与壮大的权利。
这一点,乐芈很是欣赏。
不过,他们也有怪脾气,每逢战事,披着血色大氅的人就会骑上那匹瘦马,沿着战阵缓缓行过,每当这一刻来临时,这些从地狱里爬起来的人便会陷入疯狂,噬血一般的疯狂。对此,乐芈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是一位商人,而不是名家子弟,他不用去深究事情背后的原因,他只需懂得如何运用巧妙的手段让群魔鬼唯命是从,把那瘦马高高的供奉起来便是其中的手段之一。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乐芈抚了抚老马的脖子,走到那披着血色大氅的人身旁,指着镇子里存放兵器的仓库,笑道:“一百套重甲,五十套马甲,两百面铁皮木盾,三百柄重剑,一百支长戟,长短弓一百二十具,箭矢若干,尚有三辆战车,而今尽已入库。”
闻听此言,披着红氅的人神情一怔,半晌,回过头来凝视着乐芈,冷声道:“多了一半。”说着,因为比身长七尺有余的乐芈矮了半个头,他退后一步。
“多出来的是预付。”
乐芈笑道。
……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斜斜的钩月在星河里摇来摇去。夜里的云雾镇格外安静,四下里没有半点声音。
宝剑横在剑架上,温柔的夜风从窗户里翻进来,摇动着案上的一点微弱灯火,他跪坐在席中,歪着脑袋凝视那剑架上的剑。
八年,转眼即逝。
他不再是少台城里的贱奴,也不再是侯子的侍女,他忘记了娘亲在临死之前教自己唱的那首歌谣,甚至也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他所记得的就只有这柄剑与这冰冷的铁盔。是的,他仍然穿着一铁甲,戴着铁盔,并不是因为害怕被人看见他的模样,而是深怕一脱下来,就会情不自禁的哭泣。
今夜,他正在卸甲。
微微摇动的灯光里响起了歌声。
“春阳清兮,照我新衣,夏星皎兮,抚我莹鬓,秋月明兮,吹砥我襟,冬雪洁兮,覆彼我膝……”
轻柔的歌声如丝如絮,仿佛一支温柔的手正在轻轻的抚平伤口,在那飘忽不已的灯光里,他卸下了手甲,把手浸入温热的水盆里,水盆里的水逐渐变成一派淡红,他洗干净了手上的血污,把手伸到灯下一看,十指纤细如玉,多一分则太肥,减一丝则太瘦。
那美丽的手解开颔下的系带,捧着铁盔往上轻轻一提,霎那间,瀑布般的头发飞扬而下,他怔住了,良久,冲着对面的铜镜笑了笑,那铜镜里的人可真美啊,细细的眉毛,明亮的眼,翘挺的瑶鼻,小小的嘴,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动人,又是那么陌生。他记得,有个人曾经暗自嘀咕,说这镜子里的人长大了,一定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如今看来,却也不假呢。
想到这里,他翘起小巧的嘴角,想要嫣然一笑或是莞尔一笑,但是动作颇是生涩,皮笑而肉不笑,他并不气馁,眨了眨眼睛,想让镜子里的人眼睛里冒星星,然而,那镜子里的美人儿却令他失望了,那双明亮如雪的眼睛里闪过的不是星星,而是冷酷寒冰。就算如此,他仍不放弃,开始手忙脚乱的卸甲,换上了一套明黄色的深裙,穿上了小巧而精致的翘头绣鞋,又从矮案的暗格里捧出一个锦囊,那里面有一条垂络流苏,他定定的看这美丽的丝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摒住了呼吸,小小心翼翼的把它取出来,用嘴唇衔着,双手把那雪爆般的长发松松挽到背后,再把那系带在脑后。
对着铜镜,侧身提裙,瞥了一眼。
转了一个圈,再瞥一眼。
“格格……”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确信已经适应了现在的模样,便把那剑架上的剑取下来,负上背后,推开房门,沿着空无一人的狭窄长廊走去。
因为穿着薄底绣鞋,石板潮湿而微冷,那爬满青藤的廊壁两侧挂着气死风灯,夜风吹过来,摇不动灯光,人却微有些冷。他抿了抿嘴,双手一晃,手里多了两样怪异的兵器,弯弯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他提着那兵器前行,仿佛这样便可以抵挡寒冷与胆怯。
是路,便会有尽头。
他来到一处地方顿住脚步,这里是云雾镇最靠近大山的地方,也是鬼车军团的禁地,除了军团长与七位首领,任何人不得靠近,如有擅闯,即杀无赦。
“小虞?侯子。”
瞎了一只眼的壮汉守在黑暗里,他看着从两排微弱灯光里走来的那个窈窕女子,揉了揉眼睛。
“小虞。”
那个身穿明黄裙子的女子微微一笑,走到壮汉的身旁,把地上的板斧捡起来,塞到他的手里,然后直直的凝视着他,神情很恬静,声音很肯定。
“小虞真美。”壮汉呆了一呆,憨厚的一笑。
女子莞尔一笑,相较方才,动作自然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漆黑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沿着熟悉无比的道路摸黑前行,直到眼前一亮。这是一个山洞,洞里燃着束束火把,洞中很干燥,地上铺着草席,摆着矮案,六个人分案而坐,有人在默默饮酒,有人在大块吃肉,也有人正在无声拭剑,而坐在左首的一个黑精黑瘦的人正在低声的说着什么,两人那斜长的影子投入洞中,他止住了话头,站起身来。
“侯子!”、“侯子!”
众人纷纷起身,朝着影子的来处行礼,转眼间,那女子走入洞中,六人俱是一怔。
“小虞?”黑精黑瘦的人张嘴吐出两个字,一副怪异的神情。
女子面色不变,淡然的走到最正中的位置坐下,把背后的剑取下来,放在案左,问道:“小黑,你派去燕国打探的人回来了么?”
“臣,公孙一白。”
黑精黑瘦的小个子脸上一红,据理力气。谁知,女子却根本不睬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半晌,他被女子看得心里发怵,低下头来,轻声道:“探子已回,仍无所获。”
八年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便会派出探子万里迢迢的前往燕京城,探知一个已经消失了八年的人。
听到这个消息,那女子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按在膝盖上的食指也翘了翘,名叫公孙一白的小黑瞥见了她的这个动作,脖心骤然一冷,下意识的缩了缩。
洞中石柱上的火把摇来晃去,气氛冷若寒冰,众人都有意无意的看向那女子,最是那名黑衣人,他凝视着女子案上的那柄剑,眼底藏着一丝深缠于心的痛楚,抹也抹不去。
那女子闭了下眼睛,仿佛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来时,神情已然平静:“说说看吧,该如何应对?”
众人松了一口气。
公孙一白赶紧道:“回禀侯子,臣以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莫论那位上将军作何打算,我们鬼车军团都是身不由已,何不将计就计,既还人情,且取要塞,又夺北路?”
“往北夺路?夺了北路,咱们是去燕国,还是入雍国?我的大巫官,公孙一白!”女子定定的看着公孙一白,冷然一哼。
公孙一白神情一变,沉声道:“侯子,当年之事,事发突然,臣确实没有料到劫粮之时竟然会遇上齐国大军,就此被乐凝拘来齐地,一困八年。不过,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咱们在齐国得以壮大,并且建立了鬼车军团,若是在此时打开要塞,莫论往北往南俱可有所作为。”说着,神情悻悻。
而他们这一群人,正是当年姬烈的护卫们。八年前,身为巫官的小黑,一时不慎迷了路,把众人带到了齐国大军的背后去劫粮,结果很惨,几乎全军覆灭,要不是齐国的那位上将军乐凝突然对黑衣宋让感了兴趣,恐怕他早已成为了刀下之鬼。因此,众人埋怨了小黑八年,不过在小黑的心里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要不是那一次歪打正着,天下虽大,却再也没有比齐国更适合鬼车军团生存的土壤了,去燕国干什么呢?侯子已经死了,就算要血债血偿,那也得有力量才行啊。
这时,那一直闷不作声的剑盾手姒英说话了:“若是去旬日要塞,伤亡姑且不论,能否夺得要塞也不论,只论将来,如果有人得知是咱们鬼车军团暗中破坏了伐楚大事,那天下虽大,就再无我等容身之处了!又谈何往南赴北?更别说为侯子复仇!”
“乐凝乃是何人?”
小黑巫官站在一块石头,淡然道:“乐凝是齐国的上将军!此事若是泄露出去,不仅我们鬼车军团会遭受覆灭之灾,就是齐国也会被天下人唾骂!那么,他的大将军之位还能坐得稳吗?齐侯震怒之下,他的项上头颅还能保得住吗?”说到这里一顿,微笑道:“因此,应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位上将军!”
“确是如此,但你就不怕乐凝过河拆桥?”姒英冷声道。
一听这话,小黑巫官神情一颓,良久,把手一摊:“我们别无选择,不过,生即是生,死即是生,阴与阳的轮转,向来都是一念之间。我们被困在齐地八年,我们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我们虽然勇猛无敌,但却算不得强大,而这都是拜乐凝所赐。如今,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了,据我所知,宋国大乱!而流渊河的南岸,听说那位安君也快死了,时不我待!”说完,涨红了一张脸,看向坐在正中央的女子。
众人看向女子,八年来,她向来不管事,然而,每到决择之时,却总是她在拿主意。
此刻,落针可闻。
她慢慢站起身来,默然的把那柄从来没有出过鞘的剑背上身后,说了一个字。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