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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别人的,就一定要还。
这是一个道理,天公地道的大道理,谁也颠扑不破。
老刘头信这个道理,所以在别人要求他归还当年所欠的人情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尽管他知道,做了这件事,会失去他觉得还不错的安逸生活,会死很多他觉得还不差的人,会毁了他觉得还不错的地方,但道理就是道理。
人情比天大吗?人情比千千万万无辜人的生命还重吗?
老刘头不这么认为,他从接到那封信,踏出家门,步入永宁街,挥袖风雪成剑这九百八十二步间,他问了自己九百八十二遍,他还是不这么认为。但他还是来了,因为他叫刘临水,他曾经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个世上,本就有那么些不应该去做,但偏偏必须去做的事,就是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认为的比天还大的道理。
当年的刘临水有,整整几十年春秋与岁月的轮回交替,到了今夜,老刘头依然有。
因为,这是他坚持了一辈子的江湖。
小先生没有再说些什么,该说的话他已经说,该讲的道理他已经讲了,该明白的事情他也已经明白了。佛家求解脱,道家求逍遥,到了江湖人这儿,讲求一个无拘无束,这本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
永宁街,鹅毛般大小的雪片,在狂风的卷拂下,恍若碎石瓦砾般,打落在人身上,有些疼痛。边城的风雪,本就是这样粗犷和蛮不讲理,来不得半点诗情画意。
街巷中的两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任凭粗犷野蛮的霜雪,覆落在他们身上,掩了眉,遮了衣,覆了剑。
“我一直在想,能有个人出现在永宁街巷,拦住这漫天风雪与剑,希望,小先生不会让我失望!”
随着苍迈浑厚的声音响起,覆落在老刘头身上的雪花,忽然漫天飞舞起来,宛如一朵雪白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冉冉盛放。
“就像你很满意你的馄饨一样,我也很满意我的剑。”小先生轻笑一声,笑声簇拥着身上的雪花,一片片崩碎,化作细小的微粒,恍若今年西流那第一场纷扬小雪。
“况且,我有不得不拦住你的理由。”
他从山上来,他也有他的理由和道理。
老刘头也笑了,咧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眼前的小先生,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
一声声的道理,到头来,又哪有什么道理可讲?话的尽头,就是刀剑,这才是江湖的大道理。
老刘头挥袖,那朵盛放在空中的烟花缓缓移动起来,变幻无端,仿似至柔至软的溪水,化作一条条风雪锁链,从四面八方捆拥向小先生。
小先生周围的虚空,随着风雪锁链的靠近,无端晃动起来,如同一池被长风吹皱的湖泊,而湖泊的中央,恰是小先生。
年少时,老刘头曾临水观剑,水至柔,利万物而不争,可困可锁。
面对迎面而至的风雪锁链,小先生眉锋挑动,抬脚跺地,整条永宁街突然晃动了一下,脚下无数青石地面皲裂,劲气如潮,卷携着碎石轰然撞在围困向自己的风雪锁链上。
下一刻,空中飞舞的风雪锁链,有形或无形,纷纷在这一跺脚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寸寸断裂。
看着断裂的风雪锁链,小先生脸上没有丝毫兴奋之色,反而愈发凝重,他发现那些崩碎的风雪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和四周天空落下的风雪重新融合在一起,整条长宁街,整座西流城的风雪,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融合。
那一刻,西流城中有风雪潮汐,波澜壮阔,气象万千。
老刘头看着风雪潮汐中央的小先生,笑了笑。年少时,临水观剑,得水之柔,亦悟水之刚,刚者雷霆万钧,莫可匹敌。
这一挥袖,是老刘头的过往与曾经,当年年少轻狂,当年侠骨柔情,当年挥斥方遒万里志,有柔有刚,有喜悦,有泪水。
回首种种慕年华,西去流水浪淘沙;
百招千式糅一剑,挥袖既是风雪杀。
二十年前作一剑,既是祭剑,亦是祭奠。
风雪潮汐中央,小先生的衣衫随着狂风与乱雪猎猎作响,束发的木簪也在狂暴气机的撕扯下无声断裂,满头黑发随风乱舞,如同泼洒在宣纸上的松烟墨汁一般。
漆黑的剑,漆黑的剑鞘,从小先生手中抬起,先是横亘于胸前,然后手腕用力,像是一根棍子,狠狠砸在身前的风雪潮汐中。
长街上,一块块青石随着小先生这一剑如一棍的砸落,无声跳将起来,两旁的雕梁墙垣,也一寸寸碎裂开来,漫天风雪就此止歇,无声停滞在空中。
恍惚间,有清微的碎裂声响起,像是冰面开裂的壮烈,又像是精美瓷器破碎的哀然,继而,微鸣连着清脆,不断响彻,最终交织成一曲雪舞风泣的乐曲,在静寂的永宁街巷,显得格外美妙。
老刘头眼中,从四面八方挤压向小先生的风雪潮汐,先是诡异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仿似初冬湖面方结出的脆弱薄冰一般,裂开许多纹路,有细碎的风雪和碎石粉尘从裂缝纹路中渗出,一如无数涓涓细流。
继而百川归流,咆哮一般,冲开了风雪潮汐交织的牢笼,雪白掺杂着青灰,在街巷两旁本就伤痕累累的墙垣房屋上,再度毫不留情的留下一道道深达数寸的狰狞剑痕。
风雪微尘稍歇,露出小先生挺直如松的身影和那柄连鞘的漆黑长剑,以及其嘴角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潇洒不羁。
老刘头有些讶异,虽然知道小先生是公认的剑道天才,但他依旧没想到小先生能举轻若重地破开自己漫天风雪一剑。
这世上,不管承不承认,都是有天才存在的!春秋甲子风流意,剑道有剑道的辉煌,刀道有刀道的风流,岁岁江湖岁岁老,一代新人换旧人。
老刘头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浅凉,不知是喜是悲。
待到沾惹灰尘的风雪散尽,老刘头忽而抬首而歌:
“我辈喜学剑,临水居寒潭;”
“沉寂二十载,一剑临九州。”
歌声浩浩,乘雪驭风而行,直到消失沉寂在夜空中时,老刘头方才握住了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然后举起,平平向前刺出。
二十年前,我有一剑,那是年轻时候的剑,如大江大海,豪情万丈,波澜壮阔。有白马揽秋霜的不羁,有提壶力千钧的雄壮,有把剑携手的情义,有白首相约的不离不弃,有泪落沾衣的无奈可叹,有剑剑诛仇的快意苦涩。
这是他二十年前的一生,也是他二十年前的一剑,如水,有柔有刚,至柔至刚,波澜壮阔。
二十年后,我也有一剑,那里有风沙莽莽,那里有大雪如鹅毛,那里有人直肠直脑还不差。那里有一个老人,白天羊皮破裘,挑着馄饨担子,走街串巷,喊着一声声舒朗苍劲的号子;夜晚孤灯相伴,坐在沾满油渍的桌案前,小酒馕饼,闲敲长剑落灯花;悠时闲坐街前,晒着太阳,聊着家长里短,听着逸闻趣事,看一看那江湖中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这是他二十年后的生活,也是他二十年后的一剑,亦如水,平平淡淡,真真切切。
生了锈的铁剑,平平淡淡地向前刺出,仿佛是这二十年里,那个平凡老人,挑着担子,慢慢悠悠地走着,高声吆喝着:
“卖馄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