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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笙唇嗫嚅了一下, 想说句什么, 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壶里备着热水, 黑糖拿滚水冲泡开, 甜香便溢了一室。虞锦偏头看着三颗阿胶枣在里边打着旋儿,慢腾腾沉了底。
这些年闻惯的味道仍如旧时那般叫她心安。
也叫她心寒。
等竹笙回了外屋,方才她放下的绣绷正被兰鸢拿在手里。再瞧一眼, 先前绣了一半的孔雀已经顶了一只硕大的死气沉沉的黑眼睛。
竹笙呼吸绵长了些。
兰鸢指了指里屋,小声问她:“姐,我听爷怎么不高兴的样子?”
竹笙揉揉她的头,“别瞎操心,忙你的事去。”
随后拿过那绣绷来, 一点点地拆,指下孔雀渐渐露出原貌,竹笙心思却跑远了。
兰鸢年纪小不知道,她心里却明白。
方才外边那人唱的那曲儿,分明是主子小时候,芳姨总唱给她听的。主子幼时夜里容易惊悸, 睡着也常入魇,芳姨就在她床边脚榻坐着,一唱就是一整晚。
调子一模一样, 词却比这首要繁华些。关中那片时有战乱, 曲子不多, 一首曲翻来覆去地填词,也不知道芳姨唱的是哪个。
*
次日一大早,府里来了几个泥瓦匠,都是在县上做工的匠人。
虞家回县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开,往日只存在于陈塘县志和童谣里的“虞五爷”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反倒叫人觉得不真实。虽然虞五爷自个儿没回来,虞家小姐回来,与他也差不离了。
是以这些匠人都有些拘谨,平时嬉笑怒骂没个体统,这会儿连说话的嗓门都小心悠着。
管家引着匠人走到院里,指指东西两边:“师傅瞧这两间屋,我家想把地皮给起了,往下边加一层烟道,烟道入口走厨房,出口留到两边去,您瞧瞧能不能成?”
几个匠人听不懂他意思,两头絮叨好半天,总算明白了。
原来京城贵人银子多得没处使,便绞尽脑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他们过冬时不裹那老厚的棉袄,而是用地龙取暖。这地龙是在地底下埋着的烟道,弯弯曲曲如龙形,天冷的时候,便从烟道口烧火,灼热的烟气顺着烟道走过房间,从另一头出来,如此走了一糟,整间屋子就能暖和起来。
请来的泥瓦匠已是陈塘县最好的匠人了,却都没听过地龙是什么东西,两边人比划了半天,写写画画,到了晌午才敲定图纸。
谈好了工钱,泥瓦匠便砰砰乓乓忙活起来了。
冯三恪站边上看了半天,插不上手,就跟人借了把锄头回了自己院子,将院中杂草一一剜了。连着几天好吃好喝,好药养着,却又没人给他派活计,他心里有些焦,只能做做这些琐事。
他被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养好,坐在小杌上的时候,一条腿支棱在外边,姿势并不好看。
也就是此时,院门外传来姑娘说话的声音:“……我那院儿砰砰乓乓的,听得我脑袋疼,借你们院子躲个清静。”
冯三恪循声望去,来人有四个,一人行在前,弥坚几个簇拥在侧,却只有走在最前头的人入了他眼。
他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正是恩人。
眼也不眨地掏了一百二十两,买了他命的人。
这是自那日县衙门前惊鸿一瞥之后,冯三恪头一回看清她——束着他没见过的玉冠,穿着他没用过的锦缎,迈着县里姑娘不会迈的大步,谈吐举止皆从容。
府里人口口声声的“锦爷”、“锦爷”,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冲着他笑。
于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动起来。仿佛寒冬腊月出了阳,霎时便叫冰消雪融。
冯三恪有些呆,浑噩之际听到她问:
“这就是新来的那人?”
“是是是。”冯三恪手忙脚乱站起身,双手摩挲蹭掉了手上的烂草叶,双膝一屈就要跪,被虞锦拦住了。
她细细瞧了瞧冯三恪,果然如那日弥坚所说,赞了他一声:“挺好,老实人模样。叫什么名?”
“我姓冯,家中行三,名三恪。”
“三恪?”虞锦问了句:“这名儿是有说法?”
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三五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
冯三恪垂眸细细看了一遍。
管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怕损了主子威严,很当回事儿地解释了一句:“锦爷读过书的,她只是字丑。”
冯三恪没作声,点了点头。
他捧着这两张轻飘飘的纸,小心叠了两叠,回了院里又跟弥坚讨了一个木匣,藏到了自己屋里。
身家性命,还有不敢想的将来,全系在这两张纸上。
*
趁着这几日泥瓦匠在院里做工,虞府的人也都忙活了起来,园中污水、墙角杂草、檐上积灰,通通要拾掇。管家也将每人住处分好,这个客院要腾出来,现下住的人通通换到最后一进院子去。
别人都有包袱行李,来来回回跑好几趟,唯独冯三恪孑然一身。他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此时也只有一床被褥,拿了就能走,还给弥坚屋里那几个半大孩子搭了把手。
一时间阖府上下乱糟糟的。
正这个时候,外边有客来了。
一位穿着富贵的中年汉子走在最前头,一脚迈过园子,便扯着嗓门喊:“锦儿,锦儿!快出来,瞧瞧谁来看你来啦!”
紧跟着,乌泱泱进来了一园子人。
此时冯三恪正跟着几个护卫在池子边上舀污水,抬头略一数,来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拖家带口来的。外边门房拦不住,又听他们自称是虞五爷的亲戚,只得放人进来。
一群人行至园子,正好和竹笙与几个婢女打了个照面,走在前头的中年男子便嚷道:“快叫你家小姐出来迎,就说是祖母来了!”
竹笙眼皮轻轻跳了下,细细去瞧。被这群人簇拥在里边的是一位老太太,鬓角有白发,耷拉着眼角,愈发显得老态。左右两个妇人扶着,想来是这人话里的祖母了。
回县里之前,虞锦已经与手边几个得用的孩子提过醒,竹笙心里有数。她往边上退了退,露出身后尘土乱飞的正院,笑着赔不是:“里头正翻新园子,兵荒马乱的,老夫人不如去外院等候。”
老夫人嘴角一拉,明显是不高兴了。不等她开口,先头那中年男子便应了声:“成,你叫你家小姐快来!”
一群人又折回身,乌泱泱去了外院。
外院的屋舍是护卫住的,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听说是锦爷亲戚,利落地给他们腾了一个屋出来。
屋里没桌没椅,就并排三个大炕头。老夫人面沉如水,推开两个儿媳的手坐下,炕上连褥子都没来得及铺,又硌又凉。
跟来的孙辈好几个,也不用人招呼,爬上炕去玩了。
虞大爷无奈道:“娘哎,你拉着脸算怎么个事儿?我知你心气不顺,可这头回见面,总得和和气气的,日后才好说话。”
“我怎么和气?你叫我怎么和气?瞧瞧这一家,哪有半点规矩!”老夫人气得直拍那炕,倒把自己掌心拍疼了,火气更大:“谁家祖宗是觍着脸自个儿跑来见孙闺女的!还是个庶房出身的,她倒是好大的谱!”
几个儿媳惊得花容失色,忙叫人把屋门关严实,扑上前去哄她:“娘你消消气,一会儿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好赖都是一家人,哪有头回见面就嚷架的道理?传出去倒叫外人看了笑话,您说不是?”
话说得软和,老夫人这才勉强压了压火气,沉着脸不吭声了。
“行了别算了,你算不明白的。”
虞锦笑眯眯拍拍他肩膀:“管十户庄稼汉、百亩田地即为地主,管千亩田地为里正;千户万户的口粮全交予一人手——即为商。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你是学问人,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要是他会写字,一天就能记一本!
*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