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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过一次花街, 也去过市区警局,只去看了罗文,并没有见着约翰逊,和人问起, 说他已回了华盛顿。当初她被关进来审问的警察还在, 但并没人认出她来。
哈佛一年的五百五十美金的学费与身份证明、医疗证明一并加急寄过去,说东岸得三天才能收到,她不知为何急得不行,又去了帕斯域电报局,十美分一个字, 发了三百多字的电报到恒慕义博士电邮地址下,询问几时可以入学。
恒慕义博士当晚回了电报过来,告诉她最早二月, 让她在家里好好过圣诞、新年, 还祝她中国年愉快。
一周后的回信里夹着八十八美金, 说是帮她申请的奖学金得三月以后才能得到回复,恒博士仅代表个人给她一笔小小奖金,以中国新年利是的形式作为她在会议上表现优异的奖励。
罗文从警局回来以后, 唐人街的几家洗衣铺都找上门来, 说白人洗衣行不景气, 意大利人也靠不住,不如唐人街的洗衣铺联合起来, 将生意做大;上门洗衣统一上市定价, 请几大工厂老板投资, 自己也入股做股东;又能给安良堂以及一帮安良堂失业的四邑乡民一份活做,互为奥援,将危机挺过去。主意敲定那天,淮真将自己刚到账户的八千块钱扣除三年学费,统统交给阿福投资洗衣生意,反正也是投资,不如投资自家人,怎么也要做个最大头的股东。
之前赚得那笔钱,和西泽一起离开三藩市时统统取了出来,包括旅途中她给家人买的礼物和入学通知,都在在旅行袋里。几次见到黎红与雪介,她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去了一趟东岸,什么也没给朋友买。她等待着那些东西寄回来的那天,又着实很怕他把她的一切统统还回来了,就好像等不及三月来到,他对她的失望已经使他彻底灰了心似的。
恒博士隔天又经由她在电报上留的电话,打到她家里,说,“怎么没见到那份入学通知?”
她有点抱歉,说 ,“入学通知弄丢了。”
恒博士诧异,“怎么会丢?”
她语气弱了很多,“总之就是……就是丢了。很要紧的话,我去找回来。”
恒博士想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他被迫回到家人身边去了。”
恒博士哈哈笑,用英文打趣,“年轻的美国抛弃了古老的中国!”
她也用英文承认,“是我的错。”
恒博士问她,“需要我的帮助吗?”
“如果一定需要入学通知的话,我去要回来。”
恒博士笑,“当然不那么要紧。如果因为他的家人没法同他联络,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替你转达一些话。他姓什么?”
她说,“穆伦伯格。”
恒博士惊叹一声,“现在我相信你们一定经历了相当多的不愉快。”
她最终没让恒博士替她转达任何话,她该说的在汽车里已经讲了;也没让博士替自己要回任何东西。但她也没拒绝,兴许恒博士能帮自己打听一下他近况如何也是好的。
过后两周她都没收到来自于恒博士的任何消息,云霞得在学校上课,周末才回家,只她最闲。因恒博士信教,怕跟着他念书犯忌讳,所以在社区教会给自己找了两份工打,替周末来教堂唱诗的学生们弹琴,以及领着社区小孩儿跟着乐拍唱一唱希伯来文的歌。
难免会常常碰见拉夫·加西亚,每次闲下来,坐在厨房吃修女嬷嬷去市区买来的面包片,加西亚总会带著她和她聊上十几分钟的天。临近圣诞与新年,加西亚告诉淮真他将要回菲律宾去一趟。
淮真对菲律宾并没有太多了解,只随口说,“有空我也想去菲律宾玩。”
加西亚大惊失色:“不能去!菲律宾很危险。”
向来是夸自己国家好,从未见有人拒绝游客前来的理由是“我们家不安全。”淮真倒觉得好玩了。
追问下去,才知道美国在美西战争过后吞并了菲律宾,因为怕菲律宾当地混血财团组织当地反抗,所以也在菲律宾联合菲律宾人大举排华,激烈程度比四十几年前三藩市更甚。
因为加西亚英文口音很重,怕淮真听不懂,隔天又从家里寻来几十分新旧报纸,最早从1897年怀尔德曼担任驻港领事,开始与菲律宾革|命党的斗争起……一直到前几天一份华盛顿日报,指着那个接任负责军事事务的国务卿朗斯维尔·怀尔德曼大名道:“就是他。”
在唐人街教会的厨房里,加西亚滔滔不绝的讲了一堆美国的坏话,淮真却被上头另一个名字吸引了。“……Ernest B. Price仍旧担任军事事务的首席助理国务卿,美国□□委任给他的副助理官,则是曾就职于FBI,由E. Hoover和W.S. Luswein联名推荐的C.H. Muhlenburg.”
那份报纸下面贴了三张黑白照片,一张是新任国务卿,一张是首席助理,另一张是穿着黑白西装,背景是四十九星条旗的西泽。
淮真请了礼拜五的假,坐清晨六点前往洛杉矶的灰狗巴士。因为三爷曾提起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可以接往军事事务所的通话接线室,而第二天就是西泽的生日。
从市郊巴士站乘车前往黑鬼巷仍有一小时计程车程,抵达洪三爷的律所已经是下午两点,万幸距离律所打烊还有一小时半。小六爷已经事先告知过三爷她想接一通非常私人的电话去,三爷正巧手头有洛杉矶移民局的情报官司,近三月来常需接往军事事务所接线室,立刻便同意下来,唯一的要求是电话不能占用超过五分钟。
电话接通后,立刻响起一个女声,用甜腻腻的英文问:“达令洪,你好久没打来了——”
淮真大概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接的这么容易。她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两声,说,“我是梅森事务所的职员,想找C.H. Muhlenburg听电话。”
语调立刻降了三度,笑道,“啊,西泽啊。”
又问她业务编号。
她将洪三爷事先备给她的、需查询的业务号报过去,女职员立刻懒懒地说,“稍等,我替你将电话接去他那边。”
电话忙音十几秒分钟,重新接起来时,背景里先响起一群年轻男士们的笑;大抵是圣诞快来了,华盛顿下午五点钟是双休日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所有人的也都跟着懒散起来。
接电话的人有些生气,捂住听筒勒令他们安静。
笑声立刻止住了,似乎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在听似的,令淮真也无端紧张起来。
他接着对电话这头说,“Hello.”又报了一串长长的职务或者头衔。
平时在耳边听起来清清凉凉的声音,如今经由机器传来,不知怎么也带着点冷兵器似的嗡嗡声。一声你好,仿佛在拷问。
电话是被监听的,她不能讲自己是谁,德语不行,中文更不行。洪三爷给她的业务号是已经结束三个月,但可以调档查询的。但是将业务号报给他,接下来的电话她必须交给洪三爷的助手来接听记录。也不能沉默太久,否则被当做恶作剧,反响更坏。
她报出那串数字,在他要离开电话去档案室之前,飞快地,用不带任何口音的英文说了句,“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他没有立刻离开听筒。
他沉默了。
五秒,十秒……
两人相对沉默,失望的人更失望,亏欠的人更亏欠。
她只想说句生日快乐,但她不该只说一句生日快乐。她不知他是否听出来是自己,可也没法同他说更多。
二十秒,三十秒……
那头的同事先察觉出不对,笑着打趣:“嘿,西,接线室哪个女孩接来的骚扰电话?”
一群人开始起哄。
西泽也笑起来,将听筒拿远,压低声音说,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
笑声更强烈。
电话又拿近,她心也提起来。
她听见西泽在电话里对她说,“谢谢。”
言简意赅,又再度沉默。
假如一人要通过沉默去揣摩另一人的心思,沉默在延长,内心的空洞也在无限扩散。
淮真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钟,或许更短,或许更长。
他语气温和轻柔,客套又官方地问,“还有事吗?”
她说,“没有了。”
电话那头的人走开了,应该是叫人去取档案,淮真立刻将听筒递给坐在一旁的洪三爷的助理。
穿黑色公务装的混血女孩拿着听筒听了好一阵,又疑惑的放下来,对她说,“那边已经挂断了……但没有反馈任何信息。”
她点点头。
下午三点的洛杉矶又下起雨来,返程的灰狗巴士是在四点钟。三爷怕她追不上巴士,本打算离开岗位两小时,开车载她去巴士站,被淮真拒绝了,说她一早已经叫了计价车,就在龙岩外面。
雨天计价车很少,她也不太熟悉洛杉矶的计价车停靠站,离开梅森事务所,她在街头走了十多分钟才坐到一辆接女儿太太去巴士站的,看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又觉得不放心,折返回来将她载去了目的地。雨天巴士行程也有延误,尽管抵达巴士站已经快五点,但她仍坐上返回三藩市的最后一班车。
一整天只顾赶路没有吃饭,又淋了雨,最后回到三藩市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经历这番折腾,淮真倒没立刻便发觉到自己有多难受,只觉得浑身劲都用磬,力也不知该往何处使。云霞惊叫着给她开门,叫她去屋里捂一捂,下来洗了热水澡再睡,没等水烧热,她躺在云霞床上便一睡不起,发起烧来,一病便病了足足一个礼拜。